原来黄龙是指伪年号,而非蛇虫一类。赵敦谋反,动乱开始,可不就是“黄龙现,天下乱”么?而作为天外来客的沈绉早已现身,且为政数年,施行了不少惠及百姓的举措,确是解救苍生一类的人物。
如此一来,麒麟现世也是早晚的事,只是麒麟现世之时,也是赵氏亡国之日。
眼看谣言已被证实大半,开元帝不由动了杀机,既然沈绉是天命所归之人,如果能将其杀死,就说明天道是可以改变的,大魏国祚也是可以延续的,那么逆天违命又如何。
所以,当沈绉由宗正院转押到大理寺时,已然知道自己绝无生机。
不过这样一来,他倒释然了,既然改变不了结果,就坦然接受呗,反正都是要死,为什么不让自己轻松些?
从他离开江阴,卷入宫廷纷争,一直在殚精竭虑地谋划,为皇帝、为太子、为世子,为各色求上门的人……当然,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而现在,他将要被处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之前所有的谋划都失去了意义。
狱中终日枯坐,沈绉一直在反思这穿越后的人生,为何他会落得这个凄惨的结局,他依附开元帝是为了什么,他上京赶考是为了什么,他回到沈家是为了什么,他穿越过来是为了什么……
因为想着回归现代,便在这穿越的时空里无甚大的追求,只要能保命就行,随遇而安,随波逐流,消极被动,如果不是被卷入激流漩涡,眼看就要沉底,绝对不会主动扑腾靠岸。以他不踩人、不害人、不清高,却洁身自好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这波谲云诡、乌烟瘴气的官场。这几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压抑生活已让他改变太多,党派之间争权夺利,同僚之间互相倾轧,都让他深深厌恶。为开元帝父子冲锋陷阵、充当马前卒也让他觉得厌倦,危机四伏的陪王伴驾生活更让他时常感到不安,终于理解为何张良功成后会弃官而去,云游四方。
这次劫难,若他能侥幸逃脱,守着几亩肥田,或是一爿小店安稳度日,倒也清净。只怕当权者不会放过他,毕竟他有着过人的经营管理能力——那俗称经国之才、谋国之能的东西,又有声望,又有谣言铺垫,天生的搞阴谋良的好条件,实在无法让人放心。
若是他无法逃脱,这躯体的生命被人夺去,那么依存于这躯体的意识,是否会随之消逝?
在沈绉的认知中,世界是物质的,没有神魔鬼怪,也没有魂魄。所谓灵魂不过是指活人的思想、意志之类的东西,存在活人的意识里,人一死,灵魂就会消散,杳无踪迹。人死如灯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如果照着唯物辩证法来看,他目前的穿越状态就是不合理的,荒谬的,甚至是不该存在的,然而他竟真的穿越过来了。所以,如果他被处死,意识应该也不会立刻消散,只是到那时,意识会去哪里?回到现代吗?回到现代的意识又该如何存续呢?做鬼吗?
不,他不要。如果成了孤魂野鬼,看着独自承受丧女之痛的母亲一天天苍老憔悴下去,而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给,那他宁愿手脚齐全地留在这里做人。毕竟父母最大的幸福是儿女健康平安,如果他能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母女连心,他母亲会感应到的。
对于意识存亡的追根究底,让沈绉认识到,他对生命还是留恋的。在没有找到回归现代之法之前,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要回现代与母亲团聚,让出轨的父亲迷途知返,和母亲和好,相伴到老。
强烈的求生意念,让沈绉想到了天机门。
有了这番思想挣扎,沈绉不再消极等死,也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而是恢复如常,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做起研究来。
开元帝微服到大理寺监牢里见沈绉时,沈绉正在修改鸟铳的设计图,尝试着改进膛线的和枪托的构造,以增加其稳定性。
沈绉行完参拜大礼,开元帝在御前侍卫搬来的椅子上坐定,仔细地审视着沈绉的面容,久久才道:“数日不见,爱卿憔悴了许多,委屈了。”
沈绉下意识地挺直腰板:“不憔悴,是没有剃须的缘故。”
开元帝理了理袖子,道:“这几日为了爱卿的事,满朝文武吵得不可开交,朕甚是为难。爱卿不在身侧,朕也不习惯。”
开元帝一口一个爱卿,沈绉自然能听出真假,回道:“天道有定,听凭圣裁。”
开元帝放下袖子,望着沈绉道:“爱卿果是从异界来的么?”
沈绉定定地望着开元帝的眼睛:“不错。”
“朕想知道,大魏国祚还有几年。”
“臣不知。”
“爱卿是天命所归之人,怎会不知?”开元帝不信。
“臣从来就不信谶纬之说,也无意权柄和富贵。臣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暂时在大魏逗留而已。当初入朝也只是为了报答沈家恩情,既然身份已经揭穿,就无再牵扯下去的必要,与沈家之缘到此为止,从今后再见即是陌路。臣终归是要回原来的国度的,陛下毋须忧虑。”最后一句,沈绉意有所指道。
“既如此,那你告诉朕,为何同样的酒,你喝了就无事,致儿喝了却当场暴亡?朕百思不得其解。”开元帝道,二儿子赵致的意外暴亡一直令他无法释怀。
“臣从第一次中毒,就一直致力于搜集各种毒药的解毒方法,可惜鹤顶红毒性烈过牵机药、钩吻,无药可解。臣平日随身携带的只有牵机药和钩吻的解药,若遇鹤顶红,只能听天由命。不过那日亏得成惠王,臣才能逃过一劫。臣一直有吐血的毛病,一急就会吐血。其时王爷饮下鸩酒,臣心急如焚,却无法相救,心中气血翻涌不止。及至先帝赐下鸩酒,臣刚饮下,就被胸中翻腾的热血冲了出来,所以中毒不深,这才捡回一条命。”沈绉解释道。
“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莫非这就是天命所归?爱卿说天道有定,又说无意于富贵,岂不矛盾?”
“启禀陛下,二者并不矛盾。天命有定是指万事万物都遵循着各自的命理行事,最后的结果自然也在意料之中。就像树往高处长,水往低处流,天下乱了又治,治了又乱,都是天道。臣说无意于富贵,也确是实话。不瞒陛下,臣一直都未放弃回到原来的国度的念想,入朝为官也是为了方便搜寻章瑞甫院士的遗物,以早日找到回家之路。民间谣传,说有天外来客来力挽狂澜、拯救万民,如果此事属实,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臣。臣是天外来客,章瑞甫院士也是,还会有其他人也是,臣不是第一个天外来客,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章瑞甫院士在此丧命,臣也可能在此丧命,可见天外来客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甚至还不如百姓养的一条狗过得安逸。”沈绉道。
“爱卿还是这么能言善辩,说得头头是道。朕真舍不得爱卿。”开元帝道,语意含糊,没有明确表示是否会放过沈绉。
“要去的总是会去的,去后方知难追回(悔)。”沈绉也语带双关,暗示开元帝,如果杀了他,总有一天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