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一路上,他心中始终有些捉摸不清的念头,临到了门前,终于不得不承认,哪怕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由着人带他进蓝家的祠堂。
于是不过心中稍一迟疑,连脚都要落他面子。
他定了定神,自觉有些多余却不得不问了一句:“当真?”
就像一个常年走在沙漠中的行人,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绿洲,即便已经嗅到湿气,却还是会担心是否是海市蜃楼。
蓝曦臣闻言,嘴角蓦地一僵,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眼神中顿时染上一层不可名状的情绪。
“江宗主,半炷香前才在寒室说好的,这么快就要始乱终弃吗?”
江澄嘴角一抽,心道蓝曦臣这装委屈的本事实在不怎么高明,也不是很能相信他居然与自己开起玩笑,以至于还没来得及转开脸便轻笑出声,心中那点过分矫情的迟疑也烟消云散。
他一笑,三月春风十五明月也重新回到泽芜君的脸上,后者牵着方才握住的手,再不留余地地一把推开了那扇古朴厚重的门。
房内空旷简洁,是蓝家一贯的简朴风格。先祖牌位层列香案之上,烟雾轻笼,如仙肃穆。地上几个蒲团,上面覆着层久不经人气的寒尘,只有一个更干净些。
魂灵之事向来错综复杂,生者无一可得正解,虽然心知案上供着的不过是些牌位,但走进门的那一刻,江澄还是不免生出一种被蓝家列祖列宗盯上了的感觉。
他在心里念了一句对不住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亏。他是断了蓝曦臣的香火,可没断了蓝家的,倒是蓝曦臣该去他家祠堂说句对不住才是。这样一想,不免又想到蓝曦臣若是对上他父母……江老宗主夫妇过世这许多年,江澄还是头一次在想起二位时打了个哆嗦。
蓝曦臣眼见着江澄脸色变了又变,心中大抵能猜到些,不觉好笑,倒觉可爱,只待江澄回过神,便拉着他一同在香案前跪了。
蓝家列祖在上,晚辈云梦江晚吟。
江澄仰着头,眼前世一排排的先祖牌位,心中念过。
他整理了心情肃穆而坦诚地望着这些前辈牌位,半天却等不到身边有什么动静,转过头去,便见蓝曦臣规规矩矩跪在那里,微垂着头,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说点什么吗?”江澄问。
蓝曦臣抬起头看他,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道:“是在想还有什么没说过。”
“……”江澄想了想,道,“大概没什么好说的了。”
长跪的蒲团,染着檀香的衣衫,他们这些天,虽然相隔千里,但似乎都约好了似的过着一样的日子。
只是今天,在一处,做个见证。
不唱词,三叩首。
礼成。
僻静的祠堂不比迎宾大典,层层牌位不比高朋满堂,两件轻衫不比明艳喜服,无乐唱和,无人祝福,但也算拜过天地,也算喝过合卺,从今往后,就是侣人。
直到出了院门,江澄才猛然想起,他还一句话都没同蓝曦臣的父母说,就这样拐跑人家儿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蓝曦臣只是笑道:“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呢。”
倒也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江澄道:“这次事情结束,你需得跟我回趟云梦才行。”
“这是自然。”蓝曦臣笑,“还未拜见岳丈大人。”
江澄点着头,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还说不上来,蓝曦臣已经召出朔月,想要拉江澄一同御剑。
江澄怔怔盯着蓝曦臣伸过来的手,扶着的三毒铮鸣了两声,又被按了回去。
——
无巧不成书。江澄听着临岸处软软绵绵的江南方言,看着两侧规矩排列的白墙灰瓦,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次来时,他自己占了一条船,还在跟魏婴比谁划得更快。如今船还是当年那模样的小小一条,却有个人腆着脸来跟他挤。
江澄背着手站在船头,一副睥睨江山的豪气模样,旁边却肩挨着肩地也站着一个,身后那么大的船舱,却不肯挪地方。
罢了。江澄想。谁让他自己也不想撵人家呢。
沿着河路往前走,不远就是碧灵湖。他依稀记得从前来时还在心中念过这江南风情,连一个湖的名字都取得这么好听。却没有说出来,不然必定要被魏婴那家伙嘲笑。
正无边无际地瞎寻思着,视线内水天一线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团黑影,二人对视一眼,继续向前划去,那模糊的一团渐渐清晰起来,分明也是一条小船,上面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熟悉得无法他想。
不算中秋那张“大逆不道”的信纸,自上次没有告别的分别之后,二人便没了交集。事实上,恐怕两个人都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