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夜之湄不知道是如何回的摘星崖,回去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背对着她,立在那些玉兰花前。
如芝兰玉树的背影,一袭紫色绣着玉兰的袍衫,茕茕孑立。风吹过时,送来花香,也吹得他衣袂翩翩,像一只花蝴蝶。
夜之湄一直呆呆地傻站着,忘了上前。
直到,花前的人转过身来看她,四目久久相对,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以为,久别重逢,她会先开口说话,可是她的反应却有些怪怪的。
好半天,夜之湄才把眼中的湿意压回去,勾了勾唇:“方才在阿郭那里,浪费了一杯好茶。走吧,我那里还有些顶级的碧螺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夜之湄取茶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手,血迹已经干了,变成难看的红褐色。他问她:“疼吗?”
她抽了一下鼻子,回答说:“很疼。”
茶香弥漫在屋子里,夜之湄抿了一口碧绿清澈的茶汤,只觉得唇齿生香。她不疾不徐地说起许多小时候的旧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后来,他又按照她的要求,说了一些山下江湖中近来发生的事。
夜之湄点一点头:“看来,我住在摘星崖的这段日子,江湖中的确发生了不少事。”
她缓了缓又说:“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要在魔鬼峰诈死,为何又要弄成现在这副样子来骗我?”
他愣在那里,有些尴尬,有些无措。
他不是兰翎,他是玉生烟。他实在是没指望能骗过她的,她是那般聪慧的女子,又是竺衾的亲传弟子。一张面皮一身衣裳,始终是瞒不过她那双慧眼,曾经多少江湖事,又岂非皆在她的算谋之中。
他不过是,想帮她了却一桩心愿,想顺着她的意思罢了。就像当初,她不肯认他的时候,他顺着她;如今她躲回摘星崖来等兰翎,他也顺着她。
千头万绪,玉生烟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问了一句:“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第一眼。”夜之湄抬起头,杏目中有晶莹的水珠,盈盈欲滴。
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她换了好几张脸,就是骗不过玉生烟。原来,当你爱一个人入了骨髓里,你就会把他刻在心上,他的身姿、他的背影、他的气息……皆是独一无二,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她远远看见那个背影的时候,就知道那不是兰翎,走近了看,越发肯定。那张脸毫无瑕疵,却又毫无说服力。
然而,玉生烟是那样一个清高冷傲的人啊,他竟然肯把自己弄成别人的样子。他一向只喜欢最素的衣衫,他一向不屑顾及旁人的看法,可是,他为了迁就她,满足她的执念,连他一直的骄傲都放下……
她眼中潸然落下泪来,她微颤着抬起自己那只,被茶杯碎屑割破的纤纤葇荑:“我很疼,你呢?你当初,是不是也很疼?”
多少个夜晚,她不敢去想,害怕想一想,自己便会心软。今日她不过听到阿郭小心翼翼地提起他的死讯,她便疼得心如死灰,那么当日他亲眼看见她的尸体时,该是有多痛?
玉生烟看着她,霎时间红了眼圈。他绷着脸,声音低哑:“我说过,你再跑一次试试,我绝不会让你好过!我不让你觉得疼了,你又怎么会懂我那时的撕心裂肺!”
其实对于那几天的记忆,玉生烟并没留太多印象,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麻木迟钝的,不见光明的。
对于那段日子,印象最为深刻的人,恐怕应该是无忆。
无忆好几次去看玉生烟,他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房间里,手中拿着几块柿饼。那是夜之湄叫他去买的,她叫他多买几个,所以他买了很多,吃也吃不完。
他有时候会认真地吃柿饼,但是,完全尝不出往日的软糯和香甜。他会觉得梗得难受,吞不进去,又吐不出来。
无忆不记得玉生烟一个人捧着那包柿饼不眠不休地看了几天,后来,他总算是趴在桌上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手中依然攥着他的柿饼。
无忆这个时候才敢走进去,这个时候才敢靠近他。她伸了手,想帮他捋一捋青丝墨发,想摸一摸他憔悴不堪的俊脸,可是,手却最终悬在了空中,没有落下。
指间唯有凉凉的风,她何尝不明白他心里的苦?她也曾尝过爱而不得的痛。她曾在明月宫一夜一夜地望着天空,想他几时会来看她一眼,一次一次,相思成疾。
玉生烟睡着的那晚,无忆在他身边默默地陪了很久,两个寂寞冰冷的身影投在墙上,无忆伤心得不能自已。
她想起自已当初对师妹说:“你走了以后呢?你忍心看他伤心难过吗?”如今师妹真的走了,把他的心和灵魂都带走了,无忆也很爱很爱他,可是,她半点安慰不了他的伤心难过。
有一日,燃灯使白敏再次出现在忘归楼,她是回去取收魂灯的。
按照夜之湄之前的叮嘱,是命她晚几日再去,等到朝廷不再追究赵剑鸣之死,免得她平白做了替罪羊。
所以,白敏今日才来。她轻功不凡,既没有朝廷的人追究,又顺利地避开了楼中众人的耳目。可是,她没想到,临走的时候,却被鬼影一般突然出现的玉生烟堵了个正着。
玉生烟这几日自然是心情不好,脾气也极差,白玉色的俊脸冷得如冰霜一样,一见面,二话不说,动手就打。
白敏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招惹了他,偏偏他又不给个说话的机会。白敏仗着轻功不俗,好歹在他手下强撑了数招,还是难免顾头不顾腚,挨了他几下。
最后,她听见玉生烟似乎是心情好多了,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果然是圣火宫的心法内力。”
白敏恨不得破口大骂,但她只敢轻言细语同他理论:“你如果只是想弄清楚我的武功路数,你直说啊!我一定会如实招供,免得挨打。”
玉生烟冷着脸问她:“那如果这回,我要问的是那个人的下落,你是如实招供,还是等着挨打?”
白敏怔了半晌,决定咬牙装硬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装傻充楞的结果就是,白敏被不知惜香怜玉的玉生烟强行捉回了明月宫。
白敏问玉生烟:“你闲着没事带我去明月宫干嘛?”
玉生烟想了想,面无表情地说:“学着做灯笼。”
“啊?哈哈哈,”白敏娇笑起来,“实话告诉你,其实燃灯阁的收魂灯,就和地摊上最便宜的灯笼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差别就是,收魂灯更小点儿,用料更省点儿。”
白敏是很佩服宫主的,夜之湄当初做出第一盏收魂灯时,她的点子简直太绝了。收魂灯被赋予了灵性,赋予了意义,成为了正义的化身,苦难中的信仰。
什么用人·皮来做灯笼,灯笼会收走恶人的魂魄,那都是假的。收魂灯就是纸做的,只不过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纸,看起来有点像惨白的人·皮。还有,灯芯里加了一种药粉,燃烧起来能发出淡绿色的幽光。
白敏得意地说:“明白了吧?灯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人人都相信,世间自有公道!”
玉生烟点头:“我就喜欢你的实话实说。但你一日说不出我想听的答案,便一日不得离开明月宫。”
其实,玉生烟之前早就对燃灯阁的背景有些怀疑,只是看见心爱的女子离世,剧痛之下,他过于恍惚,一时疏忽了别的事。
那日察觉到白敏出现在忘归楼,玉生烟一时灵光闪现,像是拨开重重云雾看见了一丝光明。
他想起,他以前就怀疑过的问题,为什么燃灯阁杀人,要用一盏灯来做幌子?
他想起,似乎真的很巧,夜之湄几次毒发依稀都是在燃灯阁杀人之后。
他想起,赵剑鸣来了忘归楼很久都没事,受伤之后,收魂灯便要了他的命……
还有,阿郭“私奔”得太巧了,她前脚一私奔,夜之湄后脚便出了事。没抓住阿郭,好歹叫他逮着一个白敏。
玉生烟把白敏带回明月宫便交给了骆巍,就如当年的无忆一样。他自已闲散惯了,没心情和别的人周旋,更何况还是个麻烦的姑娘。
明月宫人杰地灵,树梢上常有灵猴出没。白敏见那猴子滑稽可爱,一时笑得乐呵呵。
玉生烟板着脸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昔日好像说过,第一个看见你真容的,得娶你……”
白敏吓了一跳,怀疑玉生烟是见没能屈打成招,便没安好心。他莫非是想摘了她的面纱,让这猴子第一个看见她……
她惊得一个哆嗦,想她堂堂圣火宫护法,智勇双全,难道会连这点诡计都应付不了?她急中生智,答了声:“对啊。”一转身冲着骆巍取下了面纱。
好歹是人不是猴子,而且没有玉生烟那样冷血,还是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白敏得意地笑起来,骆巍这年纪尚未考虑过婚姻大事,被她此举惊得呆若木鸡。
呆若木鸡的还不止骆巍一个,玉生烟杵了半晌,到底也没告诉白敏,其实他方才只是想善意地提醒她一下,明月宫男弟子众多,笑起来别太大意,保护好自已的面纱。
夜之湄喝了口茶,她已经猜到了许多事。
譬如,此时玉生烟脸上的那张人·皮·面具,应当是她师姐的杰作。这份功力这份精细,果然还是在她之上的。然而,见过兰翎的样子和衣着,还知道夜之湄和兰翎的故事,那个人应当是白敏。
夜之湄回了摘星崖后,很快便与白敏失去了联系,后来才收到白敏飞鸽传书,说一切安好。原来,她当了“俘虏”,成了“叛徒”。
其实,白敏招不招认,玉生烟那时都已经猜到了夜之湄没死。只是人海茫茫,他不知要去何处寻她。夜之湄上次一跑,他寻了她六年,如今人还捂热,她又跑了,他想想都觉得心塞。
白敏和阿郭对夜之湄都是忠心耿耿的,她们一样的机智敏锐,一样的武艺高强。什么严刑逼供,什么金银贿赂,对白敏都不起作用。
然而,明月宫可耻地用了美男计!骆巍时不时地来看白敏,还给她送好吃好玩的东西,就在白敏激烈地思想斗争,到底美男和宫主哪个更重要的时候,无忆竟然先招了。
夜之湄“死”的那天,她故意支开玉生烟,让无忆把江离离的脸贴在了傅无双的身体上。夜之湄逃走了,无忆是帮凶,若非如此,就凭无忆是夜之湄的师姐,她绝不可能看不出这尸体的脸是假的。
只因为,无忆成了“同谋”。
可是,当无忆看见玉生烟生无可恋的样子,她后悔了。她明白了,即便师妹死了,把玉生烟留给了她,他的人和心都依然不属于她。
她想起师妹离开时,濒死而决绝的背影,她忽然想为玉生烟和夜之湄做点事。与其三个人都痛苦,不如说出一切,至少让他们拥有一瞬的幸福。
无忆最后离开了明月宫,做回了许灵儿。人生如梦,她曾在最好的年华,做过最好的梦。梦醒的时候,她也该回蝴蝶谷去陪着师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