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守礼闲适地躺在摇椅内,镇日无聊,便细细回忆起自己奇妙而不凡的平生。
那是永平二年的寒冬,时近除夕,天冷飕飕的,乌云蔽日,院子里刮着忽忽的北风,凛冽而刺骨,吹得人浑身发寒。
守礼才满八岁,平常除了打杂、背书,最喜欢坐门槛发呆。他仰观寰宇,时而出神,坐姿很固定,永远昂首向南,只是目色里纯欲掺杂,包蕴一些不可言明的期望。
彼时的长安城静寂了许多,只有东西二市仍喧阗热闹,尤以商贾萃集之处为甚。
可是,守礼对市集的记忆很模糊,一来,他家里穷,很少有闲工夫去东西二市闲逛,平时家里缺了少了什么,基本上不用出通善坊,寻个沿街叫卖的小贩,凑合凑合也过得了;二来,守礼爹张仁是个游手好闲、嗜赌无厌的赌徒恶棍,即便他得闲,也不肯带守礼去市集长见识,所以,守礼平时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仅限于通善坊内。
但今日为了娘亲,守礼却独自出了通善坊,一路打听,误打误撞摸到了东市口。
说到守礼娘,那真是一个再可怜不过的苦命人了,七岁上失了双亲,单靠舅父怜悯,勉强长大成人,当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免不得挨打遭骂、忍辱吞声。再后来,经媒人说合嫁了守礼爹张仁,守礼娘满心以为从此能享享清福,却不料张仁又是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依仗一丁点家底,贪图安逸,不思进取,成天与一群狐朋狗友厮混,结果,短短几年的光景不到,家产就败光了,连累代相传的几亩薄田也抵了赌债。
这一下,家里彻底断了经济来源,张仁虽迷途知返,捡起了篾匠手艺,但长安最近物价腾涨,百姓手里拮据,篾匠的生意做不下去,家里经常断炊。守礼娘吃过饥荒的苦,那滋味可不好受,她实在不忍见守礼和女儿守静忍饥挨饿,只能强拖病躯,重操旧业,昼夜不歇地在镂花机前纺纱织布,然后苦苦央求张仁拿集市上卖了换钱。
谁承想张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手上一沾钱,心里又开始犯痒了,瞒着守礼娘仨,再度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赌坊。
守礼娘生守静那年落了月子病,足五六年了,整日大门不出躺着将养,所以她消息来源很匮乏,而张仁自认手段隐秘,越发放肆,及至输了本钱,他更变本加厉,整夜流连赌坊。
这一下,守礼娘醒过神了。因为幼年坎坷,守礼娘素知人心贪婪,欲壑难填,当张仁夜不归宿时,她敏锐地感觉事情不太对劲,于是心里一横,连夜寻到了赌坊。
据说,赌坊里那夜人山人海,守礼娘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扒拉开乌泱泱的人群,然后寻消问息,拉东扯西打听了半天,最终在一堆呼三喝四的赌徒中望见了张仁。
张仁贪财爱小,又畏手畏脚,从前只敢作配,实在是输得多了,他索性放手一搏,坐一回庄,不想运气欠佳,连开六局,局局点背,正输得挠头搔耳、心里不自在,一见病容憔悴的发妻寻来了,张仁羞愧之余,又觉气愤,便骂骂咧咧又开了一局。
守礼娘柔心弱骨,碍于人多,很不愿丈夫难堪,就脚步轻轻贴近到张仁身后,温声耳语了几句,劝他及时收场。叵耐张仁一心要捞本,满眼都是外圆内方的铜钱,对于守礼娘的劝说,他充耳不闻。守礼娘气急败坏,眼睁睁看着张仁又输了几局。
“哈哈,你这手有点背啊,连输了七八局也没起色,想是要输到底了,罢了,嫂夫人都寻来了,不如随她早点家去吧!”一五官柔和的中年男子看守礼娘病容憔悴,如是劝张仁道。
张仁吧嗒了下嘴,不赞一词。旁边人吆喝着,撺掇他继续开局。张仁不耐烦,望了望越来越扁的钱袋子,心口如被人剜了一刀,嘟囔道:“哎呀,这才什么时辰,再玩几局!”
守礼娘离得近,听得异常真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张仁好一会,方移了移身子,挪到张仁左近,然后,她犹豫着举起手,啪地扇了张仁一记耳光。
张仁本就输得心发慌,骤然挨了这一记耳光,心底的无名火蹭一下全涌了上来。
周围不乏看笑话的人,指指点点,交头贴耳,口出浑话。
张仁自觉脸丢大了,便咬牙切齿地瞪着守礼娘,然后怒而起身,一把揪住守礼娘的衣领,反手就是几记响亮的耳光,啪啪扇在守礼娘脸颊上,“臭婆娘,老子爱赌便赌,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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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礼娘蓦然在人前受辱,心里或多或少存了气,便紧咬着一口银牙,恨声道:“张仁,你醒醒吧,咱们家有多少家底经得起你这麽败活?你但凡有点良心,就想想守礼和守静吧,俩孩子还那么小,你这个当爹的就忍心见他们吃不饱穿不暖?”
张仁应该还良心未泯,听了这话之后,他沉默了很久很久,连眼中也泛起泪光。
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瞅着张仁要回头是岸了,一个两个的又撺掇起来了,说他惧内,没一点大男子气概。张仁禁不住挑唆,那点才冒头的良知瞬间又熄灭了,然后,他横眉冷目地盯着守礼娘,嘴里连骂了几句臭婆娘,便拳打脚踢地将守礼娘轰出赌坊。
守礼娘挨了这顿打,身上的痛倒在其次,却让她真真切切感到自己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到了紧要关头,连一个哭诉倾怀的人也没有,可谓求天无路、告地无门,所以,她万念俱灰,顾不得行人指手画脚,一路颤巍,跌跌撞撞地哭回了家。
等守礼见到守礼娘时,她已哭成泪人,看上去又疲惫又绝望,脚下也虚飘飘的没有定点。
守礼和守静一整天猫家里捉迷藏,弄不清守礼娘在外头经历了什么,只是见她神情沮丧,泪珠连成串溢出眼眶,不由得都吓傻了,嘴里不住喊娘,却不晓得跑过去扶一把。
守礼娘只顾着哭,压根没留意俩孩子,更没注意脚下的路,所以她忽略了不远处的绊脚石,晃悠悠走了一程,突然脚趾一痛,全身跌落,背朝天倒向了黄土地。
这一下,守礼和守静彻底回过神来,纷纷跑过去晃动守礼娘的臂膀,嘴上也叠声喊娘。
守礼娘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神情凝滞,仿佛给黑白无常勾走了三魂七魄一般。守礼怕极了,用力晃了守礼娘的肩膀几下,她终于神魂归位,艰难睁开双眸。
守礼娘一醒来,便痛不欲生地啊啊哭了起来,守礼不知所以,唯有陪在身边哭泣。
过了良久,守礼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方想起一对儿女,便紧紧盯着守礼,重重地吐了几口浊气,再之后,她压抑得说不出话,胸腔也控制不住地起伏,猛地喀出一大口血。
守礼完全吓傻了,直勾勾望着守礼娘胸前猩红的小血泊,脑海一片空白。他彻底蒙了,不知所措,反而是守静惊惧得要死,一把抱住守礼娘纤细胳膊,嚎啕大哭。
“娘!”
“娘!”
守静的喊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凄惨,若是不知详情的路人经过,定以为有人升天了。
守礼一开始也惊慌,但惊慌是不顶用的,所以他慢慢冷静了下来,细思前因,然后用力托起守礼娘的上半身,将她拢在臂弯里,试探着问:“娘,爹是不是又去赌坊了?”
守礼娘满眼酸楚,脸上尽显颓唐之色,“我可怜的孩子们呐,摊上这麽一个没出息的爹,你们以后可怎么办?”话未说完,眼泪又啪嗒啪嗒地落在了皱巴巴的葛衣上。
守礼心里想劝她想开点,可那些话总说不出口,便只能任由守礼娘将生活的苦难诉说了一通,然后等她不想抱怨了,才搀扶她回卧室,给她洗脸,伺候她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