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千愿堂因地制宜地选了个小悬崖,专供堂里将死之人用来度过最后的时日,名唤舍离涯。舍下往日牵挂恩怨,做好离别的准备,彻底告离如苦海无涯一样的人生。为保此处清净,达成设立时决定的让他们顺畅地活过最后的时日的目标,这里只会有服侍的人,没有任何条款规矩,虽在乾州千愿堂的护佑下,但若舍离涯内部出了事就连乾州堂主都没有资格过问。
吴大铁和于大夫丧了命,山泉将金明安置在此处。
“我以为他能熬过去的,”朝媚和晚娆并肩而立,她说什么都想不通,“金明是个能成大器的人,我试想过若是我们两同时出意外,千愿堂就交到他手上。”
晚娆看着那件装修简朴温暖的草屋,一时五味杂陈。她和金明没有什么太多的交集,也就是说金明只听朝媚的话,只对朝媚衷心。
晚娆笑了笑,握住朝媚的手,说得很故意:“朝媚,你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才是彼此相依为命的。”
朝媚一怔,嗯了一声。
晚娆知道,这次她又没有看破她的故意。
朝媚推开门,晚娆留在门外,屋内暖气正盛,侍女给金明刚喂下药。
金明咳了两声,看见了她,扯出一如既往的笑容:“堂主。”
朝媚看了侍女一眼,侍女立刻聪明地拿着药碗退了出去。“为什么——按照你的体质,这三十大板最多是卧床一年,精心养护就是。为何大夫会跟我说伤及根本,命不久矣。”
金明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感情,不解、心疼、疑惑,还有后悔。他郁郁卧床的心情终于被暖流填满,他咧开嘴,一如她最初喜欢的那个憨憨模样:“前几年中了南疆毒,虽然好了,但到底伤到了底子,一阵板子下来就受不住了。”
朝媚捏住他被角的手背有青筋突起:“为什么当时不说,你知道只要你说了,我一定会……”
“朝媚!”金明伸出手,盖住她的手背,而后温柔道,“我知道你当时要立威,要借其他人的嘴说出去,我坏规矩在先,我不能再坏了你的事。”
朝媚抬头,震惊地看向金明。她的秀眉难得迷茫皱起:“金明,我教过的你,凡事都有值不值得。如今你的所作所为,是不值得。”。
金明感受到她的手背逐渐变得平滑,他看着她的红唇,止不住的恍惚。许久之后,他才自嘲地憨笑起:“我觉得值得就够了。你无需为我难过,无需为我做决定。”
“我自是喜欢你的,从跟你到乾州任职,我就很喜欢。”
少年躺在床上似在自言自语,但实际上一字不漏地落进她耳朵里。朝媚抽出自己的手,手背如被热水烫过地发热。
金明看她把手抽出去,一脸防范和微惊,一瞬间他的手里空落落的,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
金明仰头看着屋顶,屋内烧着昂贵的削金炭,故而没有冷意。“我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以前一直不说的。只是若是今天不说,日后就没机会了。”
朝媚看向他的嘴唇,泛白干裂。朝媚摇头:“绮羽还在开药,尚有转机。”。
两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在自我欺骗,诊断就是大夫下的、绮羽复下的。绮羽不过是在朝媚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开着无用的药方。
“朝媚,我真的很爱你,”少年仰面痛哭,那是朝媚从未见过的泪水,“可你把我丢在了乾州,丢在了过去。如果不是晚娆在乾州失踪,你大概都不会再来乾州;可你既然来了,拜访了那么多人,就连伤害晚娆的杜子秋你都拜访了,你却没来看看我。”
“朝媚……你忘了我……可我还念着你啊。”
字字泣血,以朝媚未曾料想过的姿态直插心肺。
朝媚放在他视线之下的手颤抖着,许久之后,她沙哑着声音:“阿明,我从未忘记你。没有忘记你还在乾州。”我只是没那么挂念,我以为你了解我的薄情,也了解即使我薄情但多少还会想起你。
金明转头看向朝媚,语调生气,带着他全部力气低哑着吼出来:“你从未将我和晚娆平等放在心上,你明明说我和晚娆对你是一样的,但就是不一样!”
朝媚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这句话她是记得的,那时他们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在河边洗脸,小小的持刀少年站在她身后,胆怯地试探地问她。而当时的她还在内心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晚娆和她的情分岂是旁人能比下去的。但碍于当时的情况和私心,她很“真诚”地笑着回了他你和晚娆于我而言如今已别无二致。
未曾想这句话会变成他的执念和索命绳。
室内又是长久而凝重的沉默,朝媚低着头,一动不动。金明躺在床上,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或者在做什么打算。
“朝媚,”终归还是他先开口,语气恢复了中气不足的平和,话语中带着深刻的眷念,“是我爱上你,一人痴心,丝毫都怪不得你。只是,”
他说话的气息越来越弱,朝媚刷得抬头,坐到他身边去。
金明见她坐上来了,着急地紧紧攥住她的手,这是他最后的所有力气:“只是,日后没有我,你要更加小心,要一切平安,万事顺意。”
朝媚闭上眼,人生第一行泪触不及防地流下。她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摇头,吸吸鼻子,睁开了眼。
她俯下上半身,脑袋与金明的脑袋挨得极近,轻声细语讲:“阿明,下一辈子,别再爱我,做我弟弟,唯一的亲弟弟。没有晚娆,没有千愿堂,没有乾州。我们都干干净净的。”
金明看着她乌黑的脑袋,她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已经很好了。很好了。
握紧朝媚的手慢慢松开,朝媚抬头看近在咫尺的少年容颜,他已紧合双眼,面上无悲无喜。
朝媚埋入他身上的被褥,呜咽低泣。若非近处,绝难听到她的悲鸣。
晚娆站在门外,突然寒意更甚,留心一看原来是有寒风刮起,将枯树叶席卷到地。她看向身边衣冠齐楚的男人,男人手中捧着散发着清香味的暖炉,与她一同站在雪地里,没有任何怨言,也少有别的扭捏动作。他安安静静的,似乎真的只是来做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