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身死，葬在乾州山里。那一处埋了很多千愿堂的人。
朝媚带领乾州千愿堂的众人跪拜，和别的为千愿堂而死的人一样，金明的葬礼程序简洁，总堂任何有些身份的人都没有必要来参加。
曲终人散，在葬礼也是一样的。哀乐结束，每个人就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即便他们曾携手走过很多腥风血雨。
鹤如轼从树林里出来，走到朝媚身边：“后悔了吗？”
朝媚轻嗤一声，抬头望向他：“抓紧一切机会想要劝服我，甚至超额完成你的皇帝陛下给你的任务？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朝媚想，这样已经算是幸运，早早地离开这万恶的人间地狱。
传闻阎王派出七十二小鬼游荡人间，尽显魑魅魍魉本事，作乱人间，将人拉入地狱，死后不入轮回，好与他相伴。金明这些年手上还算干净，下去了，阎王大还可以看在世道混乱的面子上让他投胎转世，有个好些的人生。
鹤如轼双手插在暖枕里，还是典型的京城公子做派。
朝媚看着他，气度容荣华贵，走到哪都掩盖不住他的光辉。不过是出身罢了，竟能让人与人之间相差如此之大。这个人间，让人看不到希望。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走着走着，鹤如轼在前面停下，他站在光秃秃的草地上，抬头看今日未降雪未有霜寒的天空：“从那天晚上看得出，他很衷心于你，甚至——有超越衷心的标准。所以，他应当从未后悔跟你。”
朝媚的睫毛动了动：“我在想什么，你又岂能知道。”
“或许我们在这一点上有些许相同，”鹤如轼转身看她，“我曾经有个属下，也因为护我而死。金明那天听到你的责罚之后，眼皮动了动，但他还是认了罚。他清楚你的用心。”
“我们都应该好好活着，”鹤如轼转身，目光如冽，“因为我们的命都是别人很想保下的。”
朝媚缓缓开口：“我有一天，可能也会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人记得我来过，没有人记得我曾经走进过这座山里。”
她惧怕死亡，惧怕自己风声江湖多年却在死后无人问津。她偶尔会想起张崔夫妇，因为如今的江湖，她朝媚一手遮天，即便有人想起他们，但都不会再谈起。人心最是变得快。
朝媚一身素衣，眼中是与年龄不匹配的沧桑：“我有些时候还是挺羡慕你们这些生来尊贵的人，就算是死了，尸骨无存，你们的陛下还会因为你们的家族为你们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你们的族谱上还会详细记录你这一生。而我们这些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日后被人偶尔想起，也不过是用来作对比尽欢的。”
朝媚坚定抬眼：“所以，我决不能死。”
她望着鹤如轼，鹤如轼面色有些灰暗，他长长地叹息，又抬头与她轻笑，一贯的儒雅风流。
“我也是。”
鹤如轼毫不隐瞒：“谁都怕死，我也不例外。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有人怀念，也不过是拿出来做活人的锦上添花、闲话夜聊。”
朝媚嘲笑出声：“我以为一向刚正不阿、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鹤家公子也会和书里写的、话本里传的那些大将军、大忠臣一样，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可以将自己甚至是家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呢。”
鹤如轼不抵触她的嘲笑，反而顺意反问：“朝媚堂主在杨柳巷也见过很多达官贵人，可见有哪一个真如话本子里写的？”
朝媚的笑意如泼了冷水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鹤如轼这是在跟她演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清楚的，就算他现在潜心修佛，他本性也是个认为生应当人杰、死亦成鬼雄的，否则怎么会是当年的良煞之首。这这一点上，两人持有观念近乎相同。而她刚刚说的话不过是顺水推舟下的有意嘲弄，占一占口舌上风罢了。他完全能够为自己辩解说道一两句，没必要给她演这一出戏，但他现在演了，而且将别的达官贵人拉了进来做印证，到底是什么意思？
朝媚度不出他的用意，推开他，兀自往前走。猜不透敌人的想法时，就暂缓与其的交锋。这样也不容易暴露自己，不容易被敌人抓到短处。
鹤如轼快步跟上她，声音不大不小：“朝媚堂主，请放心，你我达成协议，等你真正践行到陛下要求的程度，我们之间也算是有了交情。日后你若是无人收尸，我就算回了京城，也会为你料理后事。你且活着，不需要担心死后的问题。”
朝媚嫌他没有忌讳，猝然停下脚步，一个转身，直接和他的胸膛狠狠撞了一下。朝媚指着鹤如轼的鼻子：“鹤如轼，再跟我提死啊活啊的字词，我就让你立刻滚回你的京城，让你完不成你的皇帝陛下的任务！看你如何对你高高在上的天子交代，又如何跟你自己交代。要知道，你在我的地盘，是怎么样都斗不过我的！”
果然这样狠狠地威胁一下，鹤如轼安分多了，与她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安安静静走在她后面，也不念念叨叨油嘴滑舌。这闲然自得的模样才应该是鹤如轼。
朝媚大步往前走，心绪乱得很，一是猜不透他的用意，二是实在接受不了这短暂的他的陌生转变。莫不是真的被前几日的刺杀吓傻了？按理来说不应该啊，他好歹也是手上沾染过血的人，鹤家也向来不平静，更大的场面他应该都见过。这是——到底在筹备什么。看来是需要更小心提防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