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随着露水走来的那个女子,那是一个真的女子,又或许是个假的,毕竟他见过的女子实在是太少了。但如果是真的,那么女子就该是她那样空灵静谧,像是早晨未开的树林,包着一汪寂静的寒气;如果是假的,那么女子就绝不是那样温柔,温柔到比丝绸,比水都温柔,而是应该带一点风霜的刺激和棱角的。
谁知道呢?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魏从容竟然在水下整个地乱了;这一番回忆叫他迷惘。迷惘不可期,追不回来就算了,但这一刻,水中的歌声分明是要让他把所有的都记起来,追着不可期的,直到发觉痛心的真相。
他不愿意。但不愿意又怎样?路总是向前走的,人总是被什么追着的。
水的深处升腾起无数个气泡,带着不同的光泽和颜色,每个都珠圆玉润,十分可人;聚在一起,又如烟似雾,几乎不像是水的杰作了。气泡冲到魏从容眼前,为他搭起一张帷幕。身体周围的水仍然温柔着,但是流速更急了,裹挟着他不动声色却浩浩荡荡地向前。
气泡散了,歌声停了,五彩的颜色消失,人也从梦中醒来了。
水中骤然没了空气,魏从容顿时感到憋闷,滞留的心情也不在了,他蹬了几下,浮到水面上来。
身后有东西推搡他,魏从容一闪,撞在那东西的身上,坚硬,生疼,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撞断了。他毫不避讳地骂了一句,转身,和戴胜撞了个对脸。
“戴胜?”魏从容掩饰不住惊讶之情:“你,你不是带着他们走了么?怎么你自己回来了?他们呢?”
戴胜自然不语,鬼怪脸对着魏从容,水珠从他脸上的孔洞里流出来,好像哭泣似的。魏从容心中有点慌,衣服里全是水,很沉,身子很重,脑袋因为长时间在水下而发昏,感到恶心,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于是转移注意,兀自去抚摸戴胜可怖的面庞。面庞虽然恐怖,但着手处却是长毛松软,树干光滑。
抚弄了一阵子,魏从容有些心慌,既是心慌自己,更是心慌其他几人,再怎么告诉自己:他们是神师,没有什么,也没用,心打鼓似地跳,不停。
忽然地,悄怆感来了,天上仍然响着闷雷,只是比刚才小声了一点,闪电也不在是滋滋啦啦的了,只是顺着云彩的缝隙细细地漏出来,畏缩了似的。不一刻,雨大了,轰然哗然,瓢泼一般浇下来,糊了魏从容满脸,身上早就湿透了,不会更湿。
他站在水上,巨硕的雨点在他身边砸开涟漪,即便是水流急,也挡不住这些涟漪的扩散。但他不避,甚至不曾一想,只是孑然孤立着。他心中有些呆气,泛着很年轻的惆怅,但谁又说怅必然是年轻的呢?原该是这世界太大太老了。
如果是不久之前,他必然会有急剧的沉痛感,觉得负重不堪,但这一刻,那情绪却没有了。如果此时执吾剑反攻倒算,那么他只需要抗争这把剑即可,不需要再加上一层造对化神的顾虑。说到底,对造化神的膜拜是多么沉重的一件事呀!
他心底甚至延展出一些磅礴的斗志:看看天,雨一点也没小,他想将灵明凝结成一个屏障,挡住这些水珠;闪电和着雷鸣耀烁着,他想将雷电拧成一股绳子,绑住流泪的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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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胜巨大的身子抵在他身上,长毛间竟还洋着暖,让他多少增添一点安心。此时的心境,快可以说是万事俱备了,只差一条——一条路。
前方的路不是膜拜得到的,信仰在这里也不会发挥一点作用,你要去走,走得出一步,路就延长一步。他差一条路。但魏从容真的茫然了,风雨让天地变大,变模糊,搅乱了他的思绪。
戴胜推了他一把,魏从容回头,他没有动,戴胜后退了。顿时,魏从容泪水婆娑而来,他更咽:“你也要走了!”这和斗志无关,即便他现在是个万夫莫开,豪情壮万丈的将军,还是要淌泪水的。
“你这是最后送我?你回不去了,戴胜,这就是你最后的样子?”魏从容说得乱,但他想,他和戴胜都明白。戴胜老了,这就要走,走之前,来送他。那么云机他们呢?魏从容没有问,事到如今,不需要问了。
戴胜仍然后退,与水流方向相反。魏从容伸长手臂去,想要最后碰他一下,没有碰到。戴胜走得越来越快,瞬间就化为飞舸,争流而去。天接着水,戴胜消失的时候,天和水都很模糊,戴胜像是变成了云,消失在天上。
魏从容回过神,一抹脸,全是泪水。那么,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就向前面走吧!
前方,对峙的山头拼凑出一个山口,那是进山的方向。巍峨的天母山在远方隆起,蔚蓝的山峰带着雪白的痕迹。
荒山和独猶的见面很仓促。荒山踮着脚看打仗,仿佛是个小孩子,而打仗又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情。但他看了一阵子,就厌倦了,仿佛他真的是个小孩子,很难集中精神。
他在北方常常看到伏苦人和猛兽角斗,无论胜者是哪一方,都必定是浑身血汗,那种结束十分夸张,耀人眼睛,漫长的鏖战像是一道烹饪程序,将食物的风味熬制出来了,虽然辛辣,却十分可口。但面前的人们打仗却不然,他们都是使惯了刀枪的,锋利的东西一进一出,就结束了,没有血汗,虽然干净,却和他的欣赏不相符合,起初看着高兴是因为到底还有一点新奇在,到后来,不合胃口的,索性就厌倦了。
如果魏从容看到这一幕,又恰好知道荒山心里的想法,他一定会问自己: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对战场上的杀戮都是一副看惯了的表情?毕竟他自己受战场上死伤的创伤是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