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_春寒五陵原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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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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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站李大夫只是一个在公社卫生院经过初级培训的村医,业务水平仅限于长见多发的小病。对于能独当一面、出任马跑泉村的医疗站长,那心中就有了自豪感也颇想有一番作为。他个子不高,虽然才四十出头,但已经严重谢顶了。耳朵两侧和后脑上幸存的头发圈椅般维护着秃得铜亮的头皮。这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自认文学造诣深,说话文绉绉的,平时很是自负。他背起“唐诗”“宋词”不打绊子,尤其喜爱古代散文。读时一气呵成,陶醉时混然不觉金乌苍狗。人们常常看见他只手卷着一册古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腰、微低着头,一步一句,在医疗站里打转转。那些句末的之、呼、也、者、亦、焉、哉的虚词,更是他控制语速以使音调抑扬顿挫时显示他文言文修养的要紧处。每当句中出现这样的字眼,他就会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表情:面带微笑、加大分贝,二目左右搜索,寻找那些潜在的听众,以引导他们的赞许。医术方面,他最拿手的是给病人开感冒药和治拉肚子,常常在病人已经走出医疗站了,还要追出去千叮咛万嘱咐地强调着要多喝白开水。人是十分热心,就是咋看都不像医生,所以也就没有几个人相信他能治病。

女护士秀云啥也不是。连护士也不是。

像往常一样,为了打发无聊时光,李大夫卷着一册“宋史”朗朗诵读:“宋淳化间,青城县民王小波聚众起兵,谓众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渐入佳境,猛然看见一群孩子急火火冲进了大门。为首的背着弓、别着箭,连呻吟带骂,脸红的像关公,气喘的像火车头。中间夹着的几个娃娃吱哇乱叫狼狈的形同溃兵。断后的那个孩子白白净净,很文气,却精赤着上身,无伤无痛,背着一个圆圆的包裹也跟着往里跑。这样一群人失火般冲了进来,倒把李大夫吓了一跳。他急忙截住这群特殊患者,把他们引导到医疗站的窑洞里。搭眼一看,这些娃个个身上一片红肿,嗷嗷乱叫、痛苦不堪;要不是那个扛着个大包裹的男娃说了一句“他们让马蜂蛰了”,一向在认病上不服人的李大夫还真看不清是啥病症。当他走进前看到马碎牛肿涨如火焰般的胸腹时,顿时慌了手脚。他搜索枯肠把所有学过的和没有学过的医案、药方、密方甚至是道听途说的“蒙古”大夫的奇闻逸事在脑子里搜了个遍,还是不敢冒然下手。马碎牛已经眼睛发直了。李大夫吆喝着秀云,两人一齐动手,解除了武装就扶他躺在床上。继而又脱掉了马碎牛的衣服,把他赤条条翻来覆去地查看。马碎牛腰腹以下被马蜂蛰过处锅盖大一片肿如面包,皮肤已经像草莓了,上面布满了小红点和小水泡,还有少量的马蜂尾刺裸露在外,上面带着麦粒大一块腥肉,想是连续参战、英勇战死的马蜂的杰作。李大夫害怕了,做梦都没有想到马碎牛腰带以下的状况比上面还要可怕。

马碎牛的生殖器肿得像水泡金鱼的眼:起明发亮,透着一包水。睾丸外那层‘核桃皮’膨涨得不见摺皱,薄而透明,吹弹得破。隐约间只能看到有些细细的黑线条网在上面,到让人担心那是裂痕。出于职业习惯,李大夫伸手就捂马碎牛的头,一摸之下,疾若闪电地缩了回来。正沉吟间,马碎牛开始昏迷,腿脚抽搐,呼吸急促,继而心跳放缓。

李大夫突然意识到这是“病危”,处理不当,这个孩子就可能死在自己手里。医疗站刚开张不久,一旦出现这样的事故,那可是自己这狭窄肩膀承担不起的。

跟进来的陌生男孩沉静的很,放下背上的“包裹”,亮着胸前清晰可见的两排肋骨,殷切地望着他,一副随时要帮忙的样子。

李大夫电光火闪地理清过头绪后一步跨出窑门,直奔药王大殿。他收起礼貌、抛了风度与尊严,打断了吴道长沉浸于给人起卦的乐趣,嘴里吐出两个字“救人”,一把拉起吴道长,连颠带跑进了医疗站。吴道长跌跌撞撞进来,扫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马碎牛和几个或坐或靠、嗷嗷乱叫的男孩后,扭过头问赵俊良:“咋回事?”

“给马蜂窝上尿了一泡。”

吴道长不再说话,用手指按了按马碎牛的小腹,说:“等一下。”他三步并作两步返回药王大殿。眨眼间手里拿着一个一寸宽、七八寸长略显弯曲的犀牛角板过来了。他双手捏着那角板的两端,从马碎牛的重灾区向外“嗤嗤”地刮了起来。把那蜂毒和蜂针刮出后顺着肚皮向下淌。吴道长一边刮一边对秀云说:“去准备些芋头梗,越多越好。”又问不知所措的李大夫:“西医咋治?”

“像这情况就该打针。”

“那还等啥呢?”

李大夫敲碎了一支‘苯海纳明’,玻璃渣子和药水落了满手。他洗过手后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拿出一支‘苯海纳明’,这次成功了。抽到药水后,他颤抖的双手没准头,连续两次戳到马碎牛的屁股上都因为意外碰上了腿骨而别弯了针头。好不容易把药打完了,又不知道该干啥了,就站在旁边看。时间不长,秀云抱来了一菠萁芋头梗。吴道长让她捣成糊壮,在马碎牛胸腹间、大腿上敷了厚厚一层,看上去活像个木乃伊。马碎牛的“三叉口”地区受到了特别优待:糊状物敷得又厚又多,隆起处像北原上的冢疙瘩。

秀云一边为马碎牛敷药,一边望着他肿涨澎大的“三大件”吃吃地笑。敷药之后,长生捧着一匣银针过来了,人困马乏的吴道长就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上百个穴位,长生不慌不忙打开针匣,飞快地将银针一枚枚抽了出来,又一枚枚从马碎牛头上、双肩、肚腹,眼花缭乱地一路扎到了脚心。他扣上匣盖儿,随后两手齐上,把每一枚针都轻巧快速捻转了一遍又用中指弹了一下。那密密麻麻的银针就晃得一片银白。

秃子又是惊讶又是羡慕,但他坚决拒绝让长生在自己身上下针。长生咧嘴一笑,给狗娃扎针去了。

处理完马碎牛的蛰伤,吴道长和李大夫这才着手处理其他几个人的病情。秃子呻吟声最大就抢了先。紧紧张张折腾了两个多钟头,两人才得以喘息。秃子咬着止痛片,说他早都不疼了,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水淹七军”时铩羽而归的惊险遭遇。他夸张说,那些马蜂比蜻蜓都大,飞到天上把太阳都遮住了。

马碎牛已经停止了抽搐,呼吸也渐趋平缓,他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吴道长忽然大骂:“他大那个驴仔蛋,没想到马蜂身上不沾水!”

吴道长笑道:“跟你大一个模色,一公社就你父子俩用这话骂人。”

赵俊良走近前问他:“疼的厉害吗?”

马碎牛却突然红了脸,嗫嚅道:“想不到我‘插翅虎’今日走了麦城!”

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吴道长笑着说:“渭城地方邪,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未落,马垛进了窑,掀门帘就嚷:“我把你个猫把下的干浆浆鸡屎橛橛,你惹谁不好,你他大的惹马蜂。寻着让我马家绝后呢!”突然看见马碎牛一丝不挂大字形摆在病床上,从头到腿紫红肿胀,浑身又涂满了药材,还扎着密不透风的银针,当下就慌了神。他止住骂声,愣了一会儿神,用旱烟袋指着马碎牛的生殖器惊呼道:“这狗日的!这地方咋肿的像儿马的盖盖子?”转过身忙问李大夫:“这狗日的弄成这样,将来还能‘工作’不?”

李大夫莫名其妙:“工作?”

吴道长笑着答话:“能工作。”

听到不影响马碎牛将来“工作”,马垛放了心。这才开始挨个表示谢意。

长生倒了一杯茶,吴道长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包裹的并不严密的马蜂窝,不紧不慢地喝起水来。

秃子一声惊叫就捂住了脸。他大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完了,对马垛点点头,舒舒服服蹲在地上,点上旱烟,猛抽一口后开始盘问事件经过。秃子夸张地揉着脸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在他最新加工的故事里,前一半是关于他如何勇敢地走在大家前面而一再遇险的可怕遭遇,那始终没有露面的胳膊粗的大蛇和长着毛绒绒尾巴的狐狸也多次在他的讲述中频频提及。而后一半就把五个人逃跑的位置调了个儿,他成了断后的英雄。故事紧张精彩,他成了这次历险中的唯一主角。看到他毫不知耻当面撒谎,怀庆和明明龇牙咧嘴地笑了。

赵俊良倍觉无聊,他解开了那个大包裹,端着马蜂窝对吴道长说:“吴道长,碎牛说你需要这个东西,他就是因为想把这个马蜂窝送给你才让马蜂给蛰了。这马蜂窝差不多是碎牛拿命换的,你收好。”

马垛和秃子他大也对着这个巨大的马蜂窝啧啧称奇。

吴道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我明白。以后碎牛有啥病尽管来找我,只要是我能治的,永远不收他的钱。”

马碎牛躺在床上就有些激动,他往起一挣,说:“俊良,你------”

“没啥。”赵俊良急忙打断了马碎牛下边的话。半开玩笑地说:“我们不是结拜兄弟麽?”马碎牛果然不再言语,只是他那激动的表情让赵俊良很自然地想到:从今天起,两人之间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了。到了此刻,他才想起应该尽快回家,免得爷爷奶奶担心,正想对马碎牛说几句安慰话,听见秃子在一旁小声乞怜吴道长:“他看病不要钱,那我呢?”

赵俊良暗自摇了摇头,走了。

马跑泉第一员大将“插翅虎”躺在炕上养蛰伤已经整整三天了。

对于马碎牛来说,这三天无异于是一场噩梦!

吴道长自制的拔毒膏每日更新。清晨,笑嘻嘻的长生就来了,揭去了昨日涂上的盔甲一样板结了的药皮,给马碎牛一次上厕所的活动时间,然后将新炮制的糊状物重新给他涂满全身,马碎牛就又一次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汤药也必不可少。妈妈草叶放弃了一切事务专心伺候儿子。她精心熬制中药,每天三大碗,不顾马碎牛反对,分时段一勺一勺亲自给他喂下。

然而最让马碎牛不可忍受的是孤寂无助地躺在窑里“背炕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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