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蒹葭苍苍(12)
“抓到了吗”父亲走到屋外。
墨辰低沈着脸,沮丧说道:“还没有。”
“他可能还在府中。”
“您是说他还藏在府里,准备伺机而动”
墨夙渊微弱地摇摇头:“如果他还想行刺我,昨天晚上就该下手了。现在打草惊蛇,全府一派森严,他不会蠢到自寻死路。只怕是想逃吧……”
“我会叫人留意每条出路,叫他c翅难飞。城门那边我已叫侍卫着便服去盯着了。”
我默默关注他们谈话的神情,父亲点点头,看似无意的回视屋内,我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同鹰隼谈笑:“你一夜未归,回去会不会遭太後怪罪”
他笑道:“你怕了”
“我回府看我的父亲天经地义,有什麽好怕的”
那边父亲半眯着眼睛,不知在思索什麽,而後对墨辰道:“继续追捕,另外,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两个侍从走进来将我的红木箱子抬了出去,我碰碰鹰隼:“我们走吧。”
他愣了一下,神情犹豫,仿佛还有什麽没办完的事情,我心中奇怪。
他问道:“你们府上是不是有个叫……”说到这里他停顿一秒,“浣纱的丫头”目光中有明显的期待。
浣纱……
我在脑海中搜寻一遍,“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失落地点点头。
“走吧。”我拉住鹰隼的手,同他来到院中温暖的阳光里,“东西都搬上马车了,我们也该走了。”
父亲转过脸来:“昨晚还闹着要多住几天,现在又着急起来了”他话中似有留恋之意,眼底的情感却冷漠如冰。身旁的墨辰也眼神异样的瞥了我一眼。
怀疑我麽
“如果大王愿意回去,我倒是想多住几天。可他也赖在这里,太後一定会责怪我的不是。”我微笑应对父亲的试探,就像什麽都不知道一样。末了,我又抱怨地瞪了鹰隼一眼。
他敷衍地一笑,有些失魂落魄,心里还念叨着那个女子。七年不见,还安好麽
“这就懂事了。”父亲缓缓颔首,“好好做人家的媳妇,伺候好大王。”
“女儿知道。”
我笑容明媚。
即使您对我这样冷漠,我也仍想上前抱一抱您,说一句“父亲,注意身体”,不过……您一定不稀罕。
我拉着鹰隼的手转身,“快回吧,别叫他们等急了。”他匆匆扫了一眼侍立在院中的仆人,随我挪开步子。
“恭送大王。”後面响起父亲的声音,只是他的腰杆直直地挺着,弯都没弯一下。
墨夙渊到底是墨夙渊。
坐进马车里,我恢复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双手自然的放在膝盖上,直视前方。车外,丞相府的牌匾远远的去了,两旁的风翻搅着窗帷划出阵阵y凉。
长时间的沈默,鹰隼有些不耐。他调整恍惚的心绪,活动肩膀,无意中碰到了我的手指。惊觉我的手甚冷,於是将我的两只手掌叠放在一起抓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我感觉到了温热,但还是礼貌地抽离,又被他捉了回来。
我看了他一眼,强硬地拗开。
“墨夙渊的女儿到底是墨夙渊的女儿。”
他感慨着,将目光转向翻动在窗帷间的景致。昨日没下够的雪,在这个晴天,又飞扬起来。仿佛今年冬季有着下不完的雪。
午时未到,马车就回到了g廷。窗外的视野被恢弘的气象霸道地占领了,鹰隼不觉叹息一声。
坐在外面的陈忠问道:“大王是回仁寿殿还是去琼台殿”
“去琼台殿吧。”
“仁寿殿……”我和鹰隼几乎同时出声。
“送你回去,然後本王就走。”
他还算识趣,我点了点头。
、卷五蒹葭苍苍(13)
马车停在琼台殿外。
陈忠吩咐g人把我的箱子抬到了殿内,苍耳撑起伞,我迈步走下车辇,隔着帘子向鹰隼说了声“谢谢”。
他意外地拨开车帘:“嘴硬的你,是为什麽在道谢呢”
我举伞站在雪中,干净的天色衬托得我更加素雅:“谢谢你帮我说服父亲,让我多留了一晚,我很想家。”
他微微一笑,我辞别他朝台阶走去。
虽然他不知道那一晚对我来说非常关键,但能顺利救出飒箭横,确实是依靠了他的帮助。那声“谢谢”是我满怀诚意的心里话,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真诚,叫住我──
“月牙。”
我顿住步子,回过头。
“要是你愿意,兰g会是你的家。”
隔着漫漫飞雪,鹰隼身上的戾气消散得无影无踪,眸中的神采也朴实温和,“当你不开心想要发泄的时候,整个兰g都给你发泄。你不用走,不用沈默,本王不会指责你,其他的人更不敢指责你。”
我愣愣地呆在原地,不想他会说出这样一番温情的话来,而不及我缓过神,他已经撤手放下了帘子。这举动透露了他的紧张、胆怯,不知是不是害怕在我脸上看到不屑的神情,或者害怕听到我冷漠的答复。他命令陈忠起行,匆促地消失在殿外,只留下两道车辕滚过的水痕。
“王後。”苍耳低声唤我。
我擎稳伞,“进殿吧。”拾起裙角。
两个箱子正摆在大厅中等候我的吩咐,我指着红色的那个:“把它抬到我房里去。那个装的是花草,拿出来摆在院中吧。”
“遵命。”
太监抬起我指的红色箱子,脸上的皮r痛苦地拧成一团。
“没想到这麽沈。”
“不知是些什麽东西”
他们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进我的卧房。
我屏退了所有人,吩咐苍耳把门关上。
她有些不解,很少见我这般神秘。
“过来帮我。”我说道,一手揭开箱盖,把盛在里面的茶具一件件忙不迭地往外放,她跟随我动作,忽然听我唤道:“箭哥哥,箭哥哥你还好麽”
我扯出垫在茶具下的衣裳,衣裳下藏着的飒箭横扬起了头,着实吓了苍耳一跳,她惊叫出声“啊!”
我赶紧掩住她的嘴:“嘘,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苍耳惊魂未定,良久点了点头,惶惶问道:“他是谁”
“他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飒箭横。”我拖着飒箭横的手,把他扶出箱子。
见到他身上的伤势,苍耳更觉得不可思议:“您怎麽带了个活人回来还受了伤”
“别的你不用问,总之我要救他。”
“怎麽救在寝g藏个不明不白的男子,那是在害自己呀。”
我凄然一笑:“不救他,才会抱憾终身。”
看着我眼中深切的情意,飒箭横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还是欲言又止。
“你放心待在这儿吧,不会有人发现的,等伤好了再走。”
听我这麽说,苍耳忧心道:“大王每天都会过来,待久了难免被人发现。”
“大王”飒箭横愕然轻语,“这是哪儿”
、卷五蒹葭苍苍(14)
他目光生涩地打量着这个宽大的房间,典雅的陈设透露出一种虚幻的气质。紫檀的高脚靠背椅,还铺着秋香色的绫罗软垫;猩红的地毯上,百年楠木制成的茶几在湿润的空气中散着幽幽清香,四面窗户悬挂着金色的细纱帐,镂空隔断雕饰的芙蓉花栩栩如生……这一切,无不暗示着王室的雍容。
“你……”
他的眼神有一分错乱。这才意识到今日我的妆扮与昨晚有明显的分别。长发由於头上绑了绷带垂散着,但华贵的服饰,足以显露出我和这所g殿尊贵的身份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姓墨。”
我平淡的启齿,不想平静的气氛因我的话激起波澜。
“甘泉寺修行的母亲,隐逸避世,不允许我向他人提起我们的身份。因为父亲位高权重,天下没几个人没听过墨夙渊的。我就是他的女儿,墨月牙。”
有了先前的预兆,飒箭横没有太大的惊异,他稳定情绪预备了接受任何的意想不到。但听我说出实情,复杂的眼光忍不住沈重地动了动。
知道我是墨夙渊的女儿,自然也就知道我是熙国的王後。丞相千金嫁入王室为後也算得上是一件擂动天下的事。
房间里静得出奇,不了解情况的苍耳也面色紧张。
飒箭横好像在思考什麽事情,打不起j神来:“为什麽救我”
对於一个谋害我父亲的人,我本应该看着他去死,可是那个人是你。
“你不知道我是来杀你父亲的吗”他面无表情,异常的冷酷。
“杀你父亲”这四个严重的字令苍耳心律加快,她模糊地听闻府中囚了个刺客。“王後,您怎麽会做对不起大人的事……”
她垂低头,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左手按住桌面:“方才你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吗如果不救你,我会抱憾终身。”
恐怕你不明白,一个幼稚女子当初对你的痴恋已经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当她看到你身陷囹圄时,如何无动於衷这,g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因为,她爱着你。
“我们有太久没见了。”他虚弱的声腔,这一连串的意外或许使他的神经更加疲惫了。
“是啊,太久没见了……”难道会因此遗忘什麽吗“你可能累坏了。”我吩咐苍耳,“去拿些吃食进来。”
折腾了一夜,飒箭横的气色萎靡,体力上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去那边坐下。”我将他扶到椅子上。
“你的伤……上过药了麽”我巡视房间,我记得哪儿放着一个医药箱来着。
“墨夙渊……”他说出这三个字,不自然的打顿,又继续道:“找人给我看过了。”
“我这里有些金疮药。”我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送到他面前,“前段时间脑袋撞裂了,太医备下的。”
他接过箱子,小心瞧着我头上的伤。“你的头怎麽伤到的”
“不小心磕到了利物。”我撒了个谎,以免他担忧。
“痛不痛”
我心下一甜,整个上午他总算说了一句窝心的话。“差不多全好了,不痛。”
“还跟从前一样,毛毛躁躁。”他落下的目光无意扫过我手腕上的珠串。
“那次它掉到河里,还是你帮我捡回来的。”
他回想了一下,“距离那天已经这麽远了……”
、卷五蒹葭苍苍(15)
我低低地吸了一口凉气,走到一旁。
心中很想询问昔日他何故失约,但我止住了要说的话。如果他还记得这个承诺,该亲口给我一个解释。
“王後。”苍耳端着食盒回到屋内,“您打算怎麽做”
“先帮他治伤,待过些时日再想个法子送他离开。”我接过食盒,“去找身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男人的衣服……我们殿中只有大王的和太监的。”
“拿身太监的过来。”我吩咐道。
飒箭横下意识地抬起眼。
我端着食盒走过去:“要是你愿意,也可以选择扮作g女。”
“就依你的,拿太监的。”他从食盒内抓起一块蛋黄酥放进嘴里,对上我的目光时,有些面红耳赤。
我的眼神也定住。
苍耳灵敏地察觉了我们之间的波涛暗涌,上前拽了拽我的袖子:“王後,g中耳目众多,谨慎为宜。”
“我知道,去拿衣服吧。”我转身坐在了圆桌前。
食盒放在我的手边,飒箭横自顾自的取用。空气里是他咀嚼食物的声音,忽然他停下来,迟缓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侧过头,他黯然沈着脸。
“伤势稍加恢复,我立刻离开。”
“你很急着走吗”我嘴角还带着一点温和的笑。箭哥哥,不用害怕连累我,我希望你留下来。
“对不起,我的任务是刺杀你的父亲,留在这里会令你为难。”
原来你是在为这事道歉……我有些难过,“等伤好了,你就要去找他”
他继续咀嚼食物。
“他是你的仇人”我问。
“不是。”否定得干脆。
“为什麽非杀他不可”
他迟疑着,似乎有所警觉。
“我不会审问你谁是幕後主使,只是不想……你做我的杀父仇人。”
“我没想到他会是你的父亲。”
“杀他不是你的本意,为了我,罢手好吗”
他摇头,动作极轻,却肯定。“墨夙渊狼子野心,想篡权谋国,也许……他该死呢”
我的脸如罩上了冰霜,不再温和:“那也轮不到你来决定。”
“昨晚见你身手不凡,想必是他命人教你的功夫。”
“父亲说女子家应该学些防身的本事,这有什麽不妥”
“你在为他办事”
“没有。”
“他似乎很宠你,那个箱子轻轻松松地就被你运出了丞相府。”他眼中有探究的光。
“你在试探我莫非你以为我救你出来,也是父亲的计划。叫我假意帮你,探听你口实是真”嘴上戏谑着,其实五味杂陈。
他没有辩驳,被我说中了,他心中有这些猜忌。
门被推开了,苍耳急急忙忙地进来:“王後,您这样大声说话,外头的人都要听到了。”
我拂袖,背对着飒箭横,他的冷酷叫我寒心。
纵然他和父亲之间仇深似海,可仅因我是墨夙渊的女儿就防备我、迁怒我,我无法接受。
昨晚重逢的喜悦,仿佛一夕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默契的我们,终於有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好好的怎麽吵起来了”苍耳虽不愿飒箭横留在这里,但也不想横生枝节。
她把衣服递给飒箭横:“公子去里头换上吧,这样也好掩人耳目。”
、卷五蒹葭苍苍(16)
他起身接过衣服,静静地走到里面换上,出来时已变作了另一副模样。
我淡淡扫了一眼。
g监的衣服藏不住他的英气,反而凸显了他身上那股训练有素的锐利。
“你的命是我救的。”
我霸道地说,“不想给我添麻烦就好好收敛自己,别再思虑什麽任务。”
“我是欠你一条命,并不表示,我得听你的。”他的语气也冷硬。
做死士的人,只会忠於一个人,忠於一个命令。
“你欠我的,何止一条命”我於心中低语,说道:“我不会逼你做什麽事,只是希望你保重x命,想必不会为难你吧”
他的强硬被我堵得无话可说。
“没什麽事,不要乱走。”我嘱咐道,“最好不要叫人看见。你虽是太监打扮,但g里的人没有谁是省油的灯。”
默默看着我半晌,我好心的言辞总算令他服软:“放心吧,我有分寸。”
我放心地点点头,交代苍耳:“摆驾,去大倾殿。一夜未归,太後那里恐怕不安宁。”
从前,我不会这样注重礼仪,现在飒箭横在我殿中,不得不小心行事。与其叫太後过来问询,不如自己去交代清楚。扶着苍耳的手,我登上肩舆。
白色的雪花在周边飞舞,我掩住口暴发出一阵咳嗽。
“王後,是不是受凉了”苍耳关切的问。
“大概昨晚吹了冷风,喉咙有些……咳咳咳……”
“一会儿奴婢去太医院拿些香片和治风寒的药。”
“不必了,小事。”我拒绝道,欣赏着雪中的g闱。
解下斗篷,通过砖红的通道,还未走到正殿就听到了鹰隼清朗的声音:“她出g是我准许的,要待一晚,也是我的意思。”
我忙放重脚步,示意旁边的太监去通禀一声。
随後,便听到红素夫人和善的声音从殿中飘了出来:“进来吧,我正想你呢。”
我举步进殿,恭敬地唤了一声:“太後。”微施一礼,抬起眼时正见鹰隼的目光向我望来。
“原来大王也在。”
“赶巧了,他也是刚过来。”红素夫人抬手道,“坐。差不多到午膳的时辰,你们两人就在这儿用膳吧。”
“也好。”鹰隼握住我的手,“大家一起聊聊,吃过了饭再走。”
我微笑道:“月牙正有此意。听说太後这里的厨娘擅长煲汤,早就想尝一尝她的手艺了。”
“吩咐厨房,备膳。”红素夫人交代一句,对我道,“听说丞相抱恙在身,不知情况怎麽样了”
“谢太後挂心。父亲经纪太医诊治已无大碍。只是……月牙因为惦记父亲,昨日留宿g外有违g规,还请太後见谅。”
“这事王上跟我说过了,既然是他的意思,也就不算是你违背g规。不过隼儿,这样出格的事,下不为例。”
鹰隼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心怀歉意地抚住他的手,他的目光转过来,我抿出一个短暂的微笑。他回我一个同样的笑。
王g的权力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这,或许是每个人野心家在窥伺的问题。他的母後,我的父亲,都想牢牢地握紧手中的权力,并期望这力量统治的范畴有增无减。利用地位,以及成熟在先的智慧将鹰隼锁在了庞大的y影下,他颀长的身姿本是孤傲,却那麽凄然。
、卷五蒹葭苍苍(17)
“今晚我就不过去了。”鹰隼同我走出大倾殿,接过苍耳手中的斗篷围在我的脖子上。
我暗中庆幸,问道:“有什麽事麽”
他抚m了一下我的脸:“我在那儿你肯定睡不安生,这些日子都憔悴了,看把你辛苦的。算了,今晚我还是在自己的寝g睡吧。”
我轻笑道:“是你自己夜里睡得不舒服吧”
“你以为呢”他嘴角微微一斜,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只有死人才睡在地上。”
我扑哧笑出声来,他也跟着dangyang起自嘲的笑容:“呵呵……”
我将他拉到一旁,躲过g人的耳目,说道:“要不你就在仁寿殿多睡几晚,过几天再过来。旁人见了其实没什麽好奇怪的。没人说过新婚夫妻要天天腻在一起。”
“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我也不想自讨没趣。那好,我成全你,等过些天再去看你。”他笑着挪开步子,“我走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冲他摆摆手,走向自己的肩舆。
撇开了鹰隼,我心中的压力消减不少,至少这几天要确保飒箭横的安全并不难。回到殿中,刚把卧房的门推开,却看到俞嬷嬷正抓着飒箭横的衣服拉扯着,卯足了力气像是要把他扔出去。
“放开他。”我命令道,苍耳慌忙把门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