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汴梁的画院和他分离,却没有和他告别。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她害怕只要一看见他的眼睛,她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就会服从在他身边三年来养成的习惯,就会像茑萝依赖乔木一样地依赖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已如此依赖他。
可是她不能连累他。为了让他放弃他的小伙计,她在那画院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承认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她留在他身边三年,只是为了一幅画……
所以他终于放弃了她,从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女子,他也就一直没有再说话。
他不能放弃他的伙计,可是她只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一个他只能放弃的人物……
是她对不起他这个主人,她欺骗他三年,她应该被他放弃。所以她听从舅母的安排,如约嫁人。
既然不能留在他身边,她将会在什么地方,将会遇见什么人,全都没有差别吧?全都一样的没有意义……
舅父说过:女儿家,将来总难免要认命的……
有时她想,还是认命好啊。
当初如果早早认命,她就不会离开舅父的家门,遇见一个他……
为了忘掉她曾经和他相遇,她也许将花费一辈子的光阴。
而没有他在她身边,那一辈子会有多么漫长啊,会漫长得多么孤寂,会孤寂得让她舍不得忘掉,她曾经和他相遇……
和他同行草原的那个春天,在她现在看来,似乎已经隔了一辈子。
在那个时候,她以为只要生命里曾经完整地拥有一个春天,经历一回饱满得缭乱心目的花汛,那么即使从此后她会永远住在冬天的雪地里,她也不再觉得遗憾。
她离开他,她知道自己的确将永远住在冬天的雪地里了,这时候她才发觉她其实不能不遗憾。
她遗憾在那个画院,她竟一直忍着,没有看他一眼。
她真该再仔细看他最后一眼的啊,因为他就是她这一辈子遇见的唯一的春天,离开他,她再也不会看见花朵开放和冰雪消融,不会看见幸福……
可是,忽然之间,他的璧托在她的掌心。
那个春天也没有忘记她啊,虽然她终究是不能和他在一起的……
贺家当铺柜台前面,几个伙计乱成了一团。
小陈悄悄道:“好大口气,一块玉璧要当一千五百两银子?”
“你知道什么?看看这位客人的样貌气宇,他就是开口要一万五千两我也不奇怪。”阿浩答。
“一万五千两?我们当铺这三年没有余朝奉在,只是勉强支撑着,现在怕一千五百两一时也难拿出手。”
“这样贵重的玉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一个年长的朝奉打断伙计们的议论:“这样贵重的玉当,我们当铺也是头一次接,不知道后面的人会怎么做决定。若干脆回绝了,又有些失了五代老当的身份。若逞强硬接,只怕又……唉,偏偏余朝奉今天要出嫁,后头不知道是谁拿主意。”
“小陈,你去看看李三哥怎么还不回来?让这样的客人久等,我有点不自在。”阿浩道,又偷偷看了看客人。
小陈依言掀开当铺后面的绣花软帘,立刻嚷了起来:“糟了!一定出大事了!我看见我们小姐和少爷跑向这里来了!等等,他们前面那一个,还穿着新娘子的衣服,该不会是从没露过面的余朝奉吧?”
“啊?我看看我看看!余朝奉从帘子后面出来了?一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可余朝奉不是今天辰时出嫁吗?现在刚近卯时,她怎么头发还没编就出来了?”
“兄弟们……原来我们余朝奉是……这个样子的……”
客人坐在当铺为贵宾安置的椅子上,看眼前的帘幕缓缓拉动。
苏州城的传奇人物,贺家老当从未在客人面前出现过的女朝奉,现在出现在了帘幕那端。
小脸苍白,长发漆黑,裹在宽大红衣中的单薄身体微微颤动。
她的手里托着他的玉璧,她的眼睛看着他,用他在梦里想念过千万遍的眼神。
龙立潮站起来,走到余双卿面前。
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他很想责备她几句,为了她的不听话。
小伙计,你怎么不懂规矩?当初我是怎么教你的?生意人要讲究信誉,你为了一幅画对我这个主人隐瞒身份三年,也算诚实守信用吗?
你的胆量有长进啊,有我在的时候,你也敢逞强,还说你有证据可以证明我和你的事情无关。
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我置身事外。那你现在要我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
……
可是他又想老老实实地告诉她,他有多么想念她。
他想告诉她,他很高兴知道了那个秘密,他的小伙计不是一个男子汉。
虽然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希望小伙计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可是他全都“以为”错了。他很高兴她其实是一个女子,可以让他一直照顾她,照顾得心安理得,而不必看着她成长得太独立。
他也想告诉她,他恼恨自己的眼睛太迟钝,眼睛以为他遇见的是一个男子。可是他的心是敏感的,也许从他见她的第一面开始,他的心就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女子了,一个需要他怜惜,需要他保护的女子。
他还想告诉她,虽然她并不感激三年前他通过购买一幅画插手了她的人生,可是他却非常感激自己那天的决定。
如果他没有去买那幅画,他就不会遇见她,不会相信这尘世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教会他懂得,什么是离别后的梦绕魂牵,什么是相见时的幸福满足……
他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可是现在他只顾看着她的眼睛,看着,看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从前他真是糊涂得很啊,竟然没有看出,原来他的小伙计是这么美……
龙立潮终于开口了。
“去收拾东西,从现在起,你跟着我。”他说。
他想了又想,却想不起来该对她说什么。可是这一句话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