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的确就是真的。
我看到了北大的雕梁画栋;看到了放生池边的百年垂柳;看到了莲叶田田的荷花池;看到了小说中的“德才均备”斋;看到了象征王权的华表;看到了红楼前面的青白麒麟;看到了来来往往、肤色各异的人们,还有,人们脸上淡定、平和的表情。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因为拥有,所以恩慈;因为拥有,所以安详。
终于,我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惊涛骇浪地来北大了——我想拥有那种淡定自若的神情。
由于是中午,研究生院大门紧锁。我一路打听着,朝著名的“北大三角地”走去。
据说,在清朝时,北大曾是皇家园林。的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凳都可能有数百年的渊源,你一不小心,便可能触到风流人物们的印迹。我屏息凝神,穿过“蔡元培”、经过“斯诺”的墓碑、绕过未名湖与博雅塔,远远瞻仰着“北京大学之星”,踱过气势恢弘的北大百年讲堂,最终在一个三角区域的“报刊亭”停住。
“报刊亭”已经年岁久远,支架上锈迹斑斑。说它是报刊亭或许不准确,因为它没有玻璃,也没有贴上报纸什么的,倒是大幅广告、打印文件、信手涂鸦把它裱了个“密不透风”、“五花八门”、“一塌糊涂”。
我绕着“报刊亭”的三个角左转右转,实在不知道哪个角通向北大三角地。
“同学,请问北大三角地怎么走?”我问一位端着饭盒正在盯广告看的男生。
“就这儿呀!”男生奇怪地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
“就这儿?!”我呆住,心中的期盼一下子从天空重重跌到地上。
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报刊亭”与心目中的“北大三角地”相等同。在我心中,北大三角地,应该是各路文化汇集的地方,是各派言论自由抒发的天地,是各路传媒关注的焦点,也应该是北大自由思想的一种象征,是新文化运动觉醒地,是……在这里,应该有蔡元培、冯友兰、鲁迅、钱玄同、陈公博、邵飘萍等大师们的影子,也应该蕴藏着中国文化的精髓与生命……
而此时,我面前的宣传栏上贴满了租房、转让、求购、家教、征友、社团活动、为宠物找新家、招聘等五花八门的信息,还有一个“高薪招枪手”,上面赫然写着:找人代考四级,酬谢一千元!
此时正是放学时间,三角地处挤满了人。有的学生伸着脖子仔细地看,有的拿着刚刚印出来的宣传资料往上贴,还有的,干脆直接用笔在空白处写。而让我意料不到的是,这里的交易竟然十分高效率,许多刚刚贴上的信息被人“唰”地撕下,一些刚刚写完字的人笔还没有收起来,立刻便被众多学生团团包围。
或者,说它是一个“北大信息交流中心”可能更加合适一些。
渐渐的,放学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衣饰时髦光鲜的漂亮女生背着书包从我身边昂然经过,还有一些情侣模样的学生,喁喁私语,心有灵犀般的会心轻笑。我别过脸,强迫自己的眼光不去碰这些漂亮的人儿,而手却一直偷偷整理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襟和凌乱的头发。不用想,我也深知,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我和手中肮脏的行李箱在这里是多么刺眼。最后,我干脆垂着头从人群中退出,躲在一株榆树后,心情自卑至冰点。
我不可能不自卑。面对这些风华正茂、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们,面对他们自信、骄傲、美丽、朝气的面孔,面对他们不可估量的前途与幸福,相信再自我感觉良好的人都会感到底气不足。
在榆树后的流动商贩那儿,我花两枚硬币买了个面包,然后坐在行李箱上,边啃面包边心情沉重。
“我能在北大附近顺利地安置下来吗?”“我不知道。”
“我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年吗?”“我不知道。”
“我带的钱够用吗?”“我不知道。”
“我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我不知道。”
“我能考上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吗?”“我不知道。”
“若头一年考不上,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
当我向自己提出几个最现实的问题时,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答案全部都是“不知道”。想来可笑,前天我还正因为“知道”的太多而嫌生活枯燥,但此刻,我却因为“不知道”的太多而满心凄惶了。
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怪圈,不是吗?
终于,人群渐渐散了。
我拍拍身上的面包屑,理理衣襟和头发,再次拖着行李箱凑上前,打算先在上面寻找一些出租房屋或床位的信息。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不过的了,我可不想再睡到西客站去。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我看到的大部分都是“求租”信息,密密麻麻,一条接一条。有的还工工整整地打印出来,数十条联系方式被竖打在文件下方,撕成一条一条,看来,还真是“以人为本”了。
我颇受打击,但不得不满腔期望地看下去,终于在另一块宣传栏上找到一些房屋出租信息。可就这寥寥可数的几条信息要么价格奇高,要么寻找男性,要么干脆被人撕去联系方式。正当我垂头丧气之时,身边一位个头矮小的女孩拿着一只红色荧光笔在空白处写了几行字。
我灵机一动,也掏出笔,在一块稍微干净的地方写上:
“女生求租北大附近单间或床位。
要求:安静便利,基本家具。
联系方式:198—578900”
写好之后,我眯着眼细细端详一番,想了想,又在“要求”一栏添上“价格适宜”。
一束目光,从我刚来三角地时便落在我身上,我进它进,我退它亦退。我感觉得到,相信这是任何一个女子的直觉,但我没心思理它,现在不是时候。
围着三角地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后,我打算先到学校里找个招待所暂时安顿下来。当我拖着行李箱“咯吱咯吱”地走过大讲堂,走过图书馆,走到未名湖时,那束目光依然没有离开。
我深呼吸,停住脚步,转过身去。
一位男子,这是自然的。不自然的是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消瘦的身材显得玉树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