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和洋洋走后,晚上的胡同里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尤其是我们家门口,因为挨着麻奶奶家,又停过她的尸车,偶尔出来想疯跑的孩子们一走到这段路,撒丫子就跑,边跑还要边用颤抖的低音喊:‘麻老帮子回来啦!剃着狗啃得头啊!她要喝你的血,还要吃你的肉!快跑呀!’
“所以你可以想象得到,当洋洋家后山墙外的电线杆子上的路灯熄灭的时候,多半条胡同全是黑的,你再听那声音,就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而当你跑在这黑道上,想着声音里描述的麻奶奶呲牙咧嘴的样子,迎面再撞上一个你没看见的人,你能立马被吓得哭出来都算你有胆;不把你魂吓没喽就算便宜你了。
“可这天晚上,不知怎么搞得,连立在胡同里南面拐弯墙根处的路灯也灭了。一个大哥哥扯开嗓子的‘啊――啊――’的连续大叫声,伴着哭又哭不出来的混浊鼻音,一直从北往南地传遍了整条胡同。等他的声音消失了很久,我借着爸妈屋里射出的灯光和院墙的保护,壮着胆子悄悄走到院门口,轻轻地拉开半扇木门,刚一迈步跨过门槛,头上就被一只手给按住了,我刚要喊‘拍花的’,嘴又被一只手给堵住了,整个人被从地上拔着脑袋提起来挪着窝,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根冰棍一样化掉了!浑身软软的,真像爷爷说的‘人皮罩子’。等我感觉到自己的嘴里喷出的热气被手挡回来了,身子又变沉了,我被放到了地上。有两只手在不停地呼噜着我的胸脯。一个声音从黑暗里传来:‘还怕黑嘛?’当我听出是九哥的声音时,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怕地流出了眼泪。摇着脑袋说不出话来。
“‘听见刚才的鬼哭狼嚎了吗?’九哥问我。
“我咽了咽吐沫,委屈地说:‘全是它招的我。要不然,我才不出来看呢。’
“九哥说:‘别哭了。谁都怕黑。可咱俩现在呀,在最黑的地方,谁在明亮的地方谁就害怕。咱们不用害怕了。我本来想去你三叔屋里叫你,可怕你睡了,就在门口等着你呢。我看见你出来,本来想小声吓你一下,可又怕把你吓着。所以我就给你来个旱地拔葱,是想看看你的胆子,是不是那么小。’
“九哥的声音让我慢慢勇敢起来,好像自己一下子变得高大了一样。我从地上站了起来,问九哥,刚才的那叫唤声是谁喊的?
“九哥说:‘欠血债的。这回算让他给还上了。
“我好奇地问九哥,欧阳哥为什么不愿意让他跟黑驴玩。
“九哥叹了口气说:‘黑驴的爸爸和欧阳的爸爸都是搞公安的。欧阳的爸爸被打成了‘右派’,还给下放改造去了。因为家里的爷爷身体不好,奶奶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才没让欧阳他们哥俩跟着爹妈滚蛋。黑驴的表哥跟欧阳的哥哥是同学。是他们一起抓的麻老帮子,可审讯的时候,他们俩闹架了。欧阳的哥哥审出了她资本家的爷们,在她们家的沙发里、被套里翻出了好多存折和旧社会的钱。黑驴他表哥觉得脸上没光,非要让她交待是不是特务,家里藏没藏着发报机。最后,从她家里抱走了一个大盒子的收音机,他又非让她承认收听过敌台,有潜伏大陆准备翻天的任务。欧阳的哥哥说,那个收音机早坏了,就饶了她这条得了。可他不听,玩命的打麻老帮子,非要逼她承认!还说欧阳的哥哥分不清敌我矛盾,站不稳立场,心疼剥削劳动人民血汗的资本家的狗老婆。要想证明自己革命,就得跟他一起给那狗老婆子绑起脚来倒着灌辣椒水,不招供就不能罢手!直到她被呛死了,他还让欧阳的哥哥给她扒光喽衣服,用三轮车拉着她的尸体游胡同,最后拉到她家门口晾着,还得跟别人说,她是特务!把她屋里的东西全部搬走、没收,房子交公。欧阳的哥哥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他屁股后面转。这事过去没几天,欧阳他哥就犯病了。出门总是一个人低着头走路,回家呢,也低着头傻待着,不爱理人。后来,他们去插队了。欧阳从他哥哥同学的弟弟那里知道了这回事,就恨上黑驴他表哥和他们家人了。猜猜,黑驴他表哥是谁?
“我问他,是不是那个叫‘红阎王’的。他轻轻地弹了我一个脑呗,低声吓唬我:‘嘿。知道就行了,这名字可不是你叫的啊!听见了吧?’我学着小兵的样子,拍拍脑袋告诉他,自己记住了!
“黑暗里传来了九哥的笑声。他轻轻的吹了声口哨说:‘今天晚上在筒子河,黑驴尿[sui]了。开始他还胆子挺大,怕被白天的人看热闹,没吃饭就去了。他们谈好了,他同意赔欧阳五块钱――能买一百根巧克力或是奶油冰棍吧?但是有一个条件:要把我今天赢的冰棍筷子全得给他!这样他就认栽、认输全行,他就回家找钱去,晚上九点带钱再来。欧阳本身就不同意给他冰棍筷子。一听他没带钱就急了,举起刀就要扎他。他用胳膊一挡,想夺刀,我赶紧钻到他俩中间把他们给推开,说可以,我答应了。可是晚了,黑驴的手被划了一个大口子,流血了。黑驴见我答应了,他又流了血,就说欧阳耍赖。我们俩赌输赢,没有欧阳的事儿。所以他也要耍赖:除了给他冰棍筷子,他还要加一个瓷片里的大王八――蓝敌!欧阳想了想,说好吧,晚上九点,让他到他表哥家门口等着。等晚上黑驴拿着钱一到,我两袋子冰棍筷子一他,他就把钱给了欧阳。他把宝贝疙瘩塞进背心里,又问‘蓝敌’在哪儿呢。欧阳从电线杆子后面拿出一口袋来,从里面取出一只血淋淋的死猫来,四根爪子用绳子给绑着,像个脖套似的一下子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求欧阳放了他,说他不要‘蓝敌’了。欧阳说晚了,就给他系了几个死扣。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说,你有本事把你表哥大人的皮带拿出来,我就给你解开。黑驴看看他表哥家锁着的门,看着耷拉在脖子上的猫头,吓得就跑。一边跑一边狂叫,跟杀猪的是的。
“我把兜里那12对干干净净、可怜巴巴的小宝贝掏出来,摸着九哥的手,要塞给他。可九哥不要。我说自己回家去取枕头底下放着的‘蓝敌’,等黑驴他爸爸找他和欧阳哥算账时给他,省得再打架了。可他却说,欧阳就等着他爸爸来找自己呢。他也不舍得让我把‘蓝敌’还给他去同别人耍瓷片,然后跟喜欢瓷片的人去换冰棍筷子。他说:还是你留着玩儿吧,就当是你三叔的影子。这么多冰棍筷子都没了,我要是再把它给弄没了,那就等于白活了!
“大人们要是说谁白活了,那肯定是斥责这人不懂规矩,不讲道理,白受教育,甚至说――白披了一张人皮;可在孩子们的意识里,白活就是吃亏、委屈、受气包;占不到便宜、浪费感情,整个一无能、没用的窝囊废。所以,听他说那话,心里特别难受。我让他先拿走,等赢了一个新的再给我。输了就当是丢了。
“可九哥却说,他已经不想玩这些东西南北的了。我问他,什么叫南北啊?他说:输了就是北――背嘛;赢了就是南――难缠。
“我问他,东西南北都不玩了,那玩什么呀?他说,他要玩看不见的‘叶子’。
“我问他,那是不是‘拔根’呀?――初冬时节。从中南海墙里探出头的杨树树冠随风落下的叶子,在海墙根下能铺成一米多宽的一条暄腾腾的、色彩斑斓的叶褥子。中午吃完饭,我们经常趴在上面玩打仗游戏,练习匍匐前进。等玩腻了,就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晒太阳。为了不让老天爷在这季节变换时送来的一年一次的礼物浪费掉,就经常捡起一片片相对硕大的叶子,把染成红色的叶根攥住,将叶子捋掉,然后彼此用自己的叶根跟对方进行拉钩式拔河。跟同伴比试谁的更结实:两根叶根对掏、交叉成十字,双方往自己怀里拉自己的叶根,谁的折了,谁就输了!一来二去的就发现,叶根太嫩了就容易折。结果,不知谁发明了特殊的消除柔脆法:把根脉放在鞋垫里或鞋坑里,用脚踩着,用热量为它烘干,用脚汗增加它的韧性。这样的确增加了它们不少的强度;如果选料再精细些,最好全是‘青壮年’的货色,等再拿出来比赛时,那可就真不含糊了,拨折对手好几根就跟没事一样。赶巧了,都能把输方给摔一跟头――别担心,地下有厚厚的树叶被褥垫着呢!那可比把叶根放脚底踩一个星期舒服多了!最精彩的是叶根拔得脱了半圈皮了,或是勒出了豁口,居然还能战胜新拿出鞋坑的敌人。我们那波孩子在胡同里的‘拔根’最高‘劲[平声]拔’记录是12根。
“九哥笑出了声,低语道:‘不是。那是从人树上掉下的叶子,没根儿!平的跟书压的糖纸和没用过的塑料袋是的。猜得出来是什么吗?
“在墨汁一般黑暗的夜水里,天空的星星反倒显得更亮了。我已能看见九哥脸的轮廓和眼睛,但我猜不出来他说的人树上的叶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爷爷说人皮是罩子。九哥又说人是树。是树就该有叶子,可还那么平,会是什么?我想了半天,除了拉屎擦屁股的手纸,人树上还能掉下什么那么平的东西?
“手纸。没错,就是手纸。我把答案告诉了九哥。他听完后哈哈大笑,赶巧一位阿姨出来上厕所,听见笑声被吓得直叫:‘唉呀妈呀,是谁在那儿呢?这吓人劲儿的!’九哥说玩逮人儿呢,没事。甭怕。
“阿姨走过去了。九哥用个指头不住地轻弹着我的脑门,在指头的长短感触和指甲盖的摩擦中,我感觉到了那是两根手指――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他凑在我耳边说:‘告诉你吧:是钱。没有叶子,哪有花?你奶奶不给你钱,你怎么买冰棍儿?这叶子,是活的,能花!’
“原来是钱。它才是从人树上掉下的叶子!在我几乎不变的印象世界里,只有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们摆弄钱。我们不为家里打酱油醋、买包盐、买几毛钱肉,偶尔买包烟,或是为自己买冰棍什么的,根本不粘钱;不管是纸币还是钢儿。现在,九哥也开始摆弄它了。钱――仿佛一下子让他在我心里变得陌生起来,把我们之间本来就很大的本事、心思甚至是手指的差别,变得更大了。
“当一个念头在人心里产生的时候,这个人命运的无形轨迹就已经有了起点,而行动就将是其显形的轨迹。现在想想,当九哥的两个细长手指在我的脑门上敲打的时候,当他要玩弄‘人树叶子’的念头产生的时候,他不仅在我的脑海里打开了一个信息的陌生窗口,他也把自己未来的命运之门敲响了。
“那一刻,我觉得九哥真成了奶奶说的九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