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着一头漂亮垂肩的长发。黑瘦的脸上有一双深陷的大眼睛。走路骑车都喜欢塌着肩膀,仿佛不愿跟别人比高低,更不愿让别人觉得矮于他而自惭形秽。他不苛言笑。逢人便点点头。除非是同龄的熟人或孩子,很难从他脸上用点头招呼出微笑来。他经常抱着一把红面黑身的吉他,坐在家中弹唱。除非有人盛情相邀,他很少到院门口儿坐着,弹给别人听。有时,也因一间屋子半间炕,不方便留人在家,侵扰哥嫂和小侄子的生活“余地”,便在嫂子的点头许可下,走出屋门,坐在小院中,轻弹低吟。
他是插队病退回京的人。几条熟悉的胡同里,已很少能见到他的同龄人了。稍长些的有工作,稍小些的又无话可聊。安地是因为会吹口琴,又爱唱歌,且被夏冬认为“唱得比较动情”,而被谦虚感人的老师无条件地收为弹吉他――“弹不好瞎教”――的学生。
在安地的印象中,他那位在铁路上工作的兄长,总上夜班――而且还是大夜班,一连几天不在家。身材比夏冬还高,但没他匀称,健美。肩窄背薄,沉默无语。穿着也甚是土气,好像从不洗衣服是的。走起路来,象根被车拉着的矮电线杆子。即使是路上有人同他打招呼,也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同在睡梦中被谁突然惊醒了似的,从那种只有在开追悼会的人才会有的脸面上,抖动出无奈应对的一笑,可那双失魂落魄的大眼睛,却依然故我地波澜不兴,阴冷无神,仿佛全世界最沉重的心事,全交给他一个人承担着一般。
那天,他睡醒觉起床,到院中的小厨房去做饭。安地刚巧去找夏冬学那首《海枯石烂永不变》的新歌。老师先把歌词抄给他,让他熟悉、背下来。他的哥哥进来,脸上挤出难得一见的苦笑,无可奈何地对他说:“你管不管她?连饭都不管做了!”
夏冬板着脸,很不耐烦地用力挥了一下搭在吉他音孔外面琴弦上的右手,眼睛却望着安地不知所措、胆怯问寻的目光,快速而斩钉截铁地说了句:“少跟我提!”
安地望了一眼被告状的她――坐在这胡同中那唯一的一把――由老师亲自打造的――单人扶手沙发上,后脑勺朝外,双脚搭在用方木棍和铁丝捆绑、加高的双人床下的窄木梯上,正穿针引线,为他缝着泳裤的嫂子。她一言不发地干着活。仿佛看到了夏冬在筒子河中,戴着绿色的脚蹼,穿着她手中的红色泳裤,正潇洒自如,优美自在地游着自由泳。在北筒子那没有游船相扰的草绿色河中,从西向东,由东向西地畅游。
“好好。好。”哥哥点点头,似乎一点儿也不生弟弟的气。边说边退出了这间低矮的小南屋,喊着贪玩儿的、还没上学的儿子晶晶,同他一起去吃饭。
安地背下了歌词,也学会了曲调。用口琴吹了一遍,就想告辞,可夏冬没让他走,而是让他看着、听着他弹吉他、唱歌。当他哥哥又走回屋中,躲着夫人的脚,爬上梯子,到“上铺”睡觉时,夏冬讲了那个故事。在没有地震以前,很久,这一家人就早已睡在后来被许多人都争相效仿的“抗震床”里;只是在床的上方,又多加了一层木板当顶子。
夏冬穿着白色的背心和裤子。他嫂子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也是披肩长发,一张象朝鲜族妇女的脸盘,颧骨略高,肤色泛红,却有一双象新疆女人似的漂亮眼睛。
安地非常奇怪,可又不敢问:冬哥,你为何没有女朋友?许多比他小的哥们儿们,都在“拍婆子”――马路求爱,或在校门口选未来的老婆,实习搞对象的理论课程。而他却把吉他当成女友是的,根本就不在乎身边没有女友陪着。
四月七号下学,安地去雷弟家门口喊他。他的母亲走出来告诉他,雷弟发烧了。安地将当天的作业本和一张写好的纸条――真的勇士!不会被吓死吧?想你!――交给他母亲,便向夏冬家走去,可其家只有其嫂和孩子。她红着眼睛说:“他昨天没回家,不知去哪儿了。”那以后,他经常见其嫂拎着个黑色的人造革方包,带着孩子,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他想问问老师的情况,却又张不开嘴。
一天傍晚,他拿着一些烟盒和子弹壳,给她在胡同里玩儿土堆的儿子晶昌。趁他高兴,问起了他小叔的去向。孩子将他拉到电线杆旁背人的墙拐弯儿处,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抿着笑得难以合拢的嘴唇,神秘地低声说:“别跟别人说,我妈说了:‘要是有人问你叔去哪儿了,就说他到外地游泳去了!听见没有?’”说完,高兴地捂着兜中的宝贝,跑进了他家所在的院门。
过了两天,孩子又来找他,告诉他:“我妈让我告诉你,你要是想玩儿我叔的吉他,就上我们家去吧;只要我爸没睡觉就行。”
安地心中充满了感激。可他一直没敢去。他非常想念被许多胡同中的男女尊称为才子的老师家,可又觉得,那里太委屈了他,根本就不该是他这种孤傲的人应该住的地方。那个床下的空间,虽然比床上要宽松自如一些,但比起“一盏油灯照泥墙”的小屋,毕竟是太小了。他担心,那在丛林中奔跑着,被巨蟒吞噬的女孩,就是夏冬的女友,那个骑马赶羊的姑娘也是。她们都像他的嫂子。他怕见那双象新疆女人的红眼圈儿。那弯曲的睫毛里,似乎都藏着委屈和怨恨。他担心,自己的琴声和歌声,会让她哭泣。
夏冬,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是追寻那些死去的女友了,还是被困在了天安门广场上那些美丽感人的诗歌旁了?头上飞舞着比琴弦粗一百倍,一千倍的大棒,被陌生的男人追打;脸上没有哥哥的苦笑,口中没有“好好好”,而是“让你来,让你抄,让你抄个够,让你哭个够!”
你还能看见你嫂子听你讲故事、唱歌时那忘我专注的眼神,和抚摸你泳裤的双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