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目的猫五见宝珠独自在外头悄悄儿抹泪,便带头拍着手唱起歌仔来:鹭港水路透番邦,番邦真正远,离父母,无奈何,离妻离子心头酸-----苏甸正要打道回府,忽听得孩子们清脆歌声,却见猫五站在孩子群里,猫五不是合群的孩子,领了个头自己便不唱了,闭着嘴望着他,目光突突的。苏甸走了过去,摸摸他的头,问他近来书可读得好,猫五说不好,我不喜欢读书,我老觉得肚饿。
这读书与肚饿何干嘛,苏甸不禁好笑,牵了他的手,走,我今天带你去吃大顿,宝珠见状大惊,说少爷你疯了,那是大场合呢,你要带这样的孩子,苏甸叹了一口气,没爹没娘的孩子,怪可怜的!猫五听了,大觉逆耳,但此时他还是内向的孩子,大庭广众之下,红赤了脸,嘟囔道,甸叔,我不想读书了,我有娘,我想到我娘那儿去,我要去八都。
你去八都作什么?
随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是不要读书。
苏甸说吃了饭再说吧,猫五却狠命挣脱了他的手,一溜烟就不见了。苏甸埋怨宝珠道,你这是何必,无缘无故要去伤孩子的心,他还小呢。宝珠说,小是小,可这不是一般的孩子,这孩子同情不得。
苏甸又叹了一口气,前呼后拥去岳父家喝顺风酒,宝珠拎着剩余的金银纸回苏家楼,却见猫五已经坐在饭桌边,狼吞虎咽吃客氏盛的满满一青花海碗炖得稀烂的碎鸡肉,客氏温柔淡定地坐在一边,面带雍容的微笑。
猫五,多吃一点儿。
猫五,汤都喝了,好东西都在汤里呢。
我不爱喝汤,这肉要结实一点就好了,猫五打着饱嗝,我最喜欢刚刚断生的肉,就是带血水的那款,那吃起来才有劲儿!宝珠诧异道,你这小兔崽子,竟也知道断生不断生的。猫五翻着白眼瞪了她一下: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宝珠亦瞪着眼睛骂道,猫五你才多大了?怎么小小年纪就象个杀人生番?猫五说我是生番,你就是熟番,你天天杀生,这才是不得好死呢。宝珠恨恨道,这孩子可是奇了,我要不杀生你来杀,我要不杀生,你吃的鸡肉从何而来?
苏刘氏正在厨房为苏甸准备泥水针线,见宝珠怒气冲冲进来,便叹道,宝珠,你这是何必嘛,跟小孩儿闹什么啊,猫五现在孤苦零仃,你这不是火上浇油么?真是作孽啊,好好一个男孩儿,弄得寄人篱下,如今书又不想读了,说是学堂里的菜缺油少肉,终日饥肠辘辘。
宝珠说老太太真是心软,苏家学堂里有多少孩子?其他人也是这么吃着来,无人叫苦,唯独他不行,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苏刘氏说,宝珠,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天生能食肉,白切肉食三五斤不在话下。
他可真该给屠夫作儿子。
啊,我想起来了,他娘现在嫁的果真是屠夫,苏刘氏恍然大悟,算了算了,让他去罢,看来人的命都是一定的,这孩子到八都去,会有他的造化的,阿妍,你就不要再劝他了,随他去罢。宝珠说我就是不喜欢这孩子,这孩子天生有些戾气,苏刘氏说天下孩子原都是好的,家境不好罢了。
宝珠说我看未必。
我看你是与他犯冲,苏刘氏生气道,狗屎崎原本与阿甸一起,都在私墅里读了一点书,阿甸出洋,他就去贩乌烟,果真都赚了大钱,唉,说起来这狗屎崎银子赚得容易,死的却也快捷,只是苦了孩子。
宝珠只顾凝神望猫五,明朗眼珠倏然变形,乌油油聚在命门,一动也不动,接着她的所有动作都停下来,瓷碟从手里滑下来,顺着沙发落到地上,幸好都是木地板,碟子未碎,鲜艳的果子滚了一地,苏刘氏见状吓了一跳,宝珠,宝珠,你怎么啦?
宝珠不动。
猫五停止了吃喝,她疯了。
客氏要去拉她,苏刘氏却拉住了客氏,阿妍,你别动,让她自己回过神来。客氏吓坏了,啊,阿姆,她这是怎么啦?刘氏不语,让小丫头拾掇果碟,一会儿宝珠果然自己醒神,望着客氏嫣然一笑:是该让这孩子走啦,让他到他妈那儿去,强扭的瓜不甜!不就到八都吗!
宝珠,你疯了。
我好得很哩。
宝珠突然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客氏愕然,摸摸她的额头,猫五倒笑了,猫五很少笑,此刻却笑得绽出酒涡来,他说,是的,我就是要去八都。客氏说,猫五,你疯了,你不读书了?猫五说我没疯,我是没法读书,客氏含泪道,你还是个孩子,怎能不读书?
猫五突然正色道,婶娘,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读的。客氏还要说什么,宝珠发话了,少奶奶,人各有命,这都是强求不得的。客氏看看宝珠又看看猫五,宝珠与猫五正虎视眈眈,此二人的反常弄得她头晕目眩,倒忘了今天是苏甸的启程之日,这时苏刘氏从房里摸出一只苏甸早年用过的帆布袋,为猫五装了一大袋零碎的吃食,猫五,无鱼虾也好,这些给你带去在路上吃,问你阿姆好,有空儿便回金沙来。
客氏说,猫五,你要想读书还可以回来。
猫五不言不语呆了一会儿,掮着布袋跑到房里去看了看熟睡的秋声,然后跑出来对客氏说,婶娘,秋声长大了叫她等我,我要回金沙来娶她。
瘦骨伶仃的猫五想要娶脚跟圆圆尚未站稳的秋声?!妇人们就一齐笑出声来,苏刘氏笑得抹着昏花老眼,猫五,你胎发未尽呢,就想着要娶秋声啦,行,我答应你,只要你将来出息,秋声可以嫁给你。
可是猫五,客氏说,你不读书就没法出息呢,除非吃了龙髓凤胎。
婶娘,你小觑我啦。猫五阴着脸背着帆布包下楼去,风似的。客氏见他头都不回,说道,这孩子,今天是吃枪药啦?宝珠哧地笑了一声,少奶奶,他吃了枪药与你有什么相干,没准他天生就是要吃枪药的。
宝珠,你今天不对的。
宝珠跳起来到厨房去了,一会儿,探出头来命小丫头将公鸡与面线搬进去,客氏将神曲茶饼等土特产装好,那边苏刘氏早就命人准备了甜四果汤待客,说阿甸饭罢进门,送顺风的人肯定又川流不息。
热闹过后,送顺风的人将苏甸和客运水送到路口,苏甸穿着长袍马褂悠然骑在高大洋马上,看上去十分精神。客运水则是第一次吃平安蛋的人,紧紧夹着马肚子,跟着他,生怕自己跑丢了似的――
猫五掮着那一点吃食在崎岖的山道上只身跋涉,他并不识路,一路顽强地问过去,竟不知疲倦走了好几天,终于来到林木蓊郁的八都山,见到母亲和养父林福气。
福气是极娴熟的专门宰牛的屠夫,为人忠厚家道殷实,但一连娶了三个女人都病死了,有算命仙说他煞气太重可能无后,娶个寡妇可能还相安无事。
崎嫂被卖到八都便成了福气嫂,福气嫂端正的相貌很令当家的满意。她以前战战兢兢为狗屎崎吃素,狗屎崎还是暴死了,心灰意懒,到了八都便开了荤,只吃牛肉不吃猪肉,福气说牛肉恰恰是最能滋补妇人的。
猫五这些日子就靠苏家给他的几个竹叶米糕充饥,阴了一肚子邪火,见一向干瘦的母亲被牛肉汤滋润得气色红润,这气倒消了一半。
福气是个粗人,见猫五虽瘦却双目炯炯,心里便有几分喜爱,便问他想读书不?
猫五气鼓鼓道,我就是不想读书才来的,他挑战似的望着福气,福气嫂慌忙过来,生怕性情暴躁的儿子要坏事儿。福气和蔼道,耀国,你饿了罢?我给你下碗牛肉面吃。猫五一楞,天下的人都叫他猫五,只有爹爹叫过他的官名,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字,想到爹爹,猫五鬓边一条青筋蹦蹦跳,他蛮横道,我要肉!
放心,肉有的是。
猫五食了满满一大海碗当归牛肉面,放下筷子不满道,唉,这汤里的肉太烂啦,这是女人食的玩艺儿,福气忙忙又切了一碟熟牛肉,猫五一眨眼就食光了,这么一点点大的孩子有如此食量,福气目瞪口呆。这时一直安坐在一边的福气嫂道,唉,你将那几块带筋的腱子肉都切了罢,这点肉也就恰好塞他的肚缝。
那还没熟呢。
半熟最好,猫五说。
福气依言都切了端上来,猫五果然都食光了,福气惊得拍手道,哟,好好,能吃才能做,这孩儿不同寻常呢!哎呀孩子,你到我这不愁没肉吃,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肉,我能养得起你,也乐得养你!你要跟我的姓可以,不跟也行。
福气,你糊涂了,你们爷俩本来同姓嘛。
哎,我真糊涂了,福气狠命拍自己的脑袋,猫五倒热泪盈眶了,我就是要跟你,不同姓我也要跟你!
你跟我,你阿爷肯么?
我阿爷死了。
猫五,你说什么?福气嫂刚刚有一些滋润的脸都青了,阿爷真的过去了?是什么时候,猫五,你怎么不早说?猫五白了母亲一眼,你嚷嚷什么?你说他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猫五,不能这样说你阿爷的。
你要我怎么说?
福气见猫五火气又大了起来,就说,唉,你跟自己的孩子计较什么,他还小呢。福气嫂说,就是因为小我才要他读书,可是他在学堂里就是坐不住。
坐不住就跟我养牛杀牛罢。真好,天赐我一个现成的儿子,耀国,你既愿意,就好好呆着,我有一大群牛丢在山野里养膘呢,八都林姓是大姓,谁都不敢惹咱的。
猫五却听不见了,他此时肉足饭饱,软软趴在饭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