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答哩风云_鼓浪烟云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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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答哩风云(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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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心痛欲裂,紧紧抱着他的脑袋,阿甸,千万冷静些,你不会垮的,苏甸呻吟道,要付的银子多了,近期糖款近千万盾呢,他狠狠抓自己的脑袋,如何筹得现金交清!现款,伊丽,我说的是现款。

苏甸听到伊丽心扑嗵扑嗵跳,知道她紧张如斯,便轻抚她的背部说奇怪呀,这些日子没命地熬煎,你倒是胖了许多,伊丽说你还不明白么?女人一胖就意味着老了,苏甸无语,在黑暗里紧紧拥着她,静静躺到天朦朦亮,随着鼓涌的阳光炽热升起,他双颊火红,目光炯炯。

伊丽,煮咖啡!

伊丽看他烧红的眼睛,迟疑着,苏甸说煮呀,迫在眉睫的事儿,今天再不考虑对策,咱们会沉船的,今天让国赓和元浴顶着,你我就不要去行里了,在家等待客运水。苏甸啪的打开烟匣子,伊丽没命地扑上去抢下来,别抽了!早就告诉你吃饭之前不要吸烟,你偏偏不听。

不抽不行。

伊丽无奈,只得在浓浓的咖啡中兑了许多牛奶和糖,正蹙眉思索的苏甸见了,大声抗议,伊丽,难道你不知我只要黑咖啡么?这玩艺儿我不要,你自己喝罢。

伊丽不屈不挠地端到他面前,你今天一定要喝下去,不喝再昏倒可就没人理你了,苏甸无法,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咖啡加糖加奶就不是咖啡了,那是女人喝的玩艺儿!伊丽不理她,命女仆端上西米粥和煎蛋,一字一句地,不管男人女人,现在都要给我吃饱喝足,养精蓄锐。

现在不是时候。

现在正是时候。

苏甸扑嗵一笑,心情突然开朗了一点,伊丽自己吃喝完毕,亲自为苏甸点上雪茄,你竭一会儿,我还是到行里看看去,苏甸一把拉住她,别走伊丽,他拉着伊丽缠绵不已,伊丽哭笑不得,累了多少天了,你身子骨虚着呢,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苏甸咧嘴道,你别去,肯定现在债主盈门,在我们还没想出办法之前,去是瞎子点灯,没有用的,没想到我苏甸在答哩经商三十年,也会有信用动摇的一天。

伊丽好言好语抚慰道,别急,你不是说总会有办法的么,苏甸说关键是我到现在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呀!苏甸见她低头无语,又磨缠起来,伊丽悄声道,等等。她挣脱苏甸怀抱,往总行里打了电话,吩咐女仆仔细看门,说老爷刚刚出院需要休息中午之前不要任何人打扰,然后扣上门,扭身见苏甸揶揄地朝她笑着,就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年纪愈大,就愈发的扭手扭脚,你怕什么呢?!苏甸猛然抛弃手里正在燃烧的雪茄头,将伊丽一把抱到床上,迅猛凶狠地进入她的身体,伊丽泪流满面,低低呻吟着,她和苏甸做了二十几年夫妻,从未见他如此绝望,一时的绝望在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之间熊熊燃烧,苏甸凶猛无比,伊丽放浪形骸,销魂蚀骨其实只是短促一刹,但彼此都有脱胎换骨之感。

他们昏昏进入沉睡。

午饭后客运水就到了,女仆安排饭食给他吃了,领他到客房休息,可他心急如焚,哪里睡得着?当他穿着睡衣到客厅找咖啡喝的时候,苏甸的房门吱扭一声开了,伊丽披着铁锈色纱笼走出来,朦胧睡眼里春色无限,她胖了一些,依然漂亮得象一匹咖啡色的洋种马。客运水恨恨地想,脸上却不得不堆满笑容:

夫人好!

叫夫人是最明智的,客运水想,你总不能叫她二太太,叫太太嘛,拿在唐山的客氏怎么办?客氏可是你的亲姐妹。

你坐你坐,他马上就来,伊丽声调亦比以往柔和了许多,她客气地让坐,然后自己到浴室哗哗冲凉。客运水坐在沙发上喝着女仆端上来的咖啡,翻开茶几上积叠如山的文件阅读,渐渐眉头紧蹙,这时苏甸亦穿着睡衣走出来,说,待会儿国赓回来,我们开会,元浴也参加,好好的商讨对策。

客运水读过文件,颜色雪白冷汗涔涔,他望着苏甸久久说不出话来,苏甸亦不语,面色红润,一支一支抽着雪茄,眉头凝然不动,嘴角微微上翘,伊丽换了一件火红纱丽,命女仆将桌面剔除干净,摆上鲜艳果盘和雪茄,浓香的咖啡壶就在一边咕嘟咕嘟作响。

苏甸说,咱们今日就开个神仙会,伊丽,你先说罢,伊丽正剥了个火龙果慢慢吃着,抬头吱唔道,你先说罢。苏甸说今天我要先听听众人的意见,现在我们面临最严峻局面,伊丽,还是你先说罢。

伊丽说你离开答哩到新加坡避一避,这里我顶着。苏甸说,嗯,这是一种路了,国赓,你说呢,李国赓说,回唐山也是一种选择,伊丽说我反对回唐山,苏甸微笑道,回唐山也好,到新加坡也好,都算是脱身之道,可是我苏甸的信誉全没了,运水,你说呢?

我反对回唐山。客运水苍白脸上猛然窜出青得发虚的血脉,蹦蹦直跳,他嗫嚅着嘴唇半天没说出几个字,苏甸说你怎么啦?客运水冷汗再次冒了出来,汩汩往下流,他掏出手绢揩了揩,疙疙瘩瘩说,还,还有一条,就是将新加坡的商行及橡胶园股票都抵押出去,继续贷款还债!

不行,伊丽说,这太冒险啦。

是的,万一糖价不回升,南洋产业将全部打了水漂。客运水继续抹着虚汗,我们恐怕要从头开始,或者都得回唐山去。伊丽说你们可以回去,我怎么办?我可回不了,我也不想去!阿甸,我还是原来那个意见,存糖可以卖,不动产不能卖。

问题是存糖卖了还不够还清近期糖款和债务,而且现在谁买你的?李国赓慢悠悠剥着手里的山竹,甸叔,如何是好待你批决。

苏甸沉默不语,右手慢慢转动手里的咖啡杯,左手雪茄烟嘶嘶烧着,几乎要燃着手指,伊丽站起来,轻轻挟去他手里的烟头,他发黄的手指骤然在桌面弹跳一阵,扭头问儿子道:元浴啊,你说做人是信誉重要,还是钱财重要?

都重要,爸爸。

二者不可得兼,你要哪个?

元浴顿时张口结舌谈不出来,苏甸说,儿子,不要说你弄不清楚,连我有时都吃不准,不过我想信誉还是做人的根本。诸位,我想好了,我苏甸在答哩近三十年啦,从未丧失过信用,这次也不能例外,我决定了,我还是决定将新加坡所有的产业先押给理元,先还了近期糖款,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伊丽,待会儿打个电话给你爸爸,让他支持一下,我苏甸这辈子是第一次向他求情啦。

苏甸决心一下,会议就结束了,李国赓和元浴去商行处理存糖事宜,脸色苍白的客运水回他房间休息,伊丽呜咽道,阿甸,你还是走吧,去哪都行,这里还是由我顶着。

不,我宁愿破产也不丢这个脸。

你走吧,要回唐山也行。

伊丽,我不能把所有的债务都丢给你啊,咱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苏甸深情地握握她臂膀,伊丽,难道你要我离开你?听话,回头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要能帮是最好的,伊丽心一酸,挣脱他的手,亲自下楼准备晚餐去了。

这一夜,苏甸竟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一早,他亲自到理元公司签押借贷款项,理元尚未更衣,正在休息室里喝咖啡,见苏甸衣冠齐整进来,他似乎有些吃惊,你都好啦?

苏甸说我没事儿,接着他细细跟理元全盘叙述了自己的看法,理元沉吟良久,说,甸兄,你这是破釜沉舟了,实话告诉你,现在谁的处境都不好,我虽然算是家大业大,但我是绝对不会冒这种险的,你有没有想过,借款还债,万一糖价在近期内不升,你就前功尽弃了呀。

苏甸朗朗笑道,活人不会让尿憋死!理元听了他的笑声为之一振,但他还是没有立刻表态,苏甸耐心道,我这是一步一步来,今天先解决自己的近期债务,即使吃点小亏,也得先将这堆烂污揩净,理元说,要是吃大亏呢。

那我自认倒霉,从头开始。

理元终于点头微笑。

合同生效,苏甸立即命李国赓电告各债主到答哩银行提款,这年头糖价疲软,大小商人的日子都不好过,苏甸偿还近期货款的消息犹如一剂强心针注入答哩商界奄奄一息的肌体,在这些惊涛骇浪的日子里,苏甸无意中倒提高了自己的信誉,答哩中华商会选他为新会长,前会长苏理元在交接时悄悄笑道:

甸兄,你是任重而道远呵!

苏甸新官上任,立刻召集十多家大糖商开会商议如何共同渡过难关的问题,老谋深算的苏理元提出组建糖业股份有限公司,资本一千五百万股,再公开招股,同时向资深的荷兰商业银行借款以资维持。各华商本来都有难处,正苦闷呢,理元的提议犹如热油锅溅了水花,噼噼叭叭吵了半天,终于达成协议。

谁知荷兰银行提出的条件之苛刻,是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早就入了荷籍的苏理元多方交涉,仍毫无结果,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野心勃勃的日本银行刚刚在答哩开设分行,正热切地招揽业务,竟主动邀请苏甸透支,而且无须任何抵押,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苏甸放下电话,深深吁出一口气。

临近中午,他给已经回到新加坡的客运水打了个电话,客运水喜极而泣,言语凝噎,甸兄,我以为我务必是要回唐山去了,而我是有一百个理由是不愿意回唐山的。苏甸说,沉住气,有句古话叫什么,哦,意守丹田。客运水不禁破涕而笑,甸兄,你怎么倒像道士和尚?

万物唯我所用,苏甸洋洋得意,但旋即敛了笑容,运水,厄运尚未过去,万事要三思而后行。客运水喏喏答应,苏甸搁下电话,伊丽,再给我一杯咖啡。伊丽亲自端上,她在红地毯上轻快走动,阿甸,天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你先去睡,我还有一叠电报要看。

苏甸目光炯炯,站起来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伊丽说你怎么看怎么像刚刚上发条的时钟,坐下吧。苏甸说你别管,睡你的吧,伊丽无奈叹了一口气,命仆人煮宵夜。

伊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正想着要不要起来看电报呢,眼皮竟渐渐发涩,梦见自己长途跋涉,快进家门了,看见一蹒跚蟹行满面病容的老翁,凝神一看竟是苏甸,她声声叫唤苏甸充耳不闻,拉他的衣襟,朽腐的衣襟碎片遍地翻飞,她急得大叫,阿甸,阿甸!

苏甸正聚精会神读电报,突然觉得灯光摇晃得厉害。他揉揉眼睛见一切正常就继续看材料,少顷,他听见伊丽令人毛骨耸然的惨叫,他跳了起来,四面环顾,四处无人,只听得伊丽声声惨叫,他冲进卧室,见伊丽泪流满面在睡梦里挣扎。

怎么了,你?

他怜惜地抱她起来,伊丽从快要窒息的悲伤中醒来,见自己躺在苏甸坚实的臂膀里,她摸摸他手臂上坚实的肌肉,忽的想到刚刚过去的恶梦,不禁放声大哭,苏甸莫名其妙,你怎么啦?

我梦见你又老又病,我背着你回家,老找不到家门。

苏甸心痛,无语抱紧了她,静静坐在黑暗里,一会儿,伊丽自己止住眼泪,在他怀里昏昏睡去,他轻轻抽出身来,跑到浴室冲凉,擦干了上床,却见伊丽双眼圆睁,便说,你怎么又醒了?

我不敢睡,我怕再作梦,阿甸,你要真那样了我怎么办?

苏甸抽出面巾拭去她头上淋漓的冷汗,笑道,早着呢,我要那样你肯定也已经那样了,那时我们如果都还在答哩,就双双坐着,两只老脸彼此对看!伊丽哧的笑了一声,苏甸说,睡吧,明日事儿多着呢。伊丽揉着鬓角叫疼,忽然唉呀一声跳了起来,阿甸,我没有完成你交代的事儿。

怎么啦怎么啦?

我爸爸他,不愿帮我们的忙。

苏甸微微吃惊,他原本就不太喜欢道貌岸然的伊仲涵,但没有想到在别人尚能伸出援助之手的情况下,自己的岳父居然再次冷若冰霜,伊丽,不是都说好了么?怎么又变卦啦?伊丽掩脸啜泣道,我不知道,他简直就不能算是我爸爸!阿甸,他更不配做你的岳父!

他是不是你爸爸没有关系,苏甸笑嘻嘻拍着她的肩膀,你是我的就行了,伊丽赫哧一笑,苏甸却渐渐严肃起来,好在我们现在可以不仰仗他的鼻息。

他肯定不是我爸爸,伊丽咬牙切齿。

他是你的爸爸,这是没法的事儿!

答哩港口沉寂了两个月,渐渐恢复交通。

雨季快要来临的时候,糖价突然回升,比跌价前还高,苏甸迅速将手中的现货抛出去,居然利润可观,这是他绝望之中完全没有想到的,偶然的运气又点燃了他勃勃雄心,此时各银行相继放宽贷款期限,他便又借贷数百万,大宗买进远期期货。

这天,是答哩马来人节日,元浴放假在家,睡得很迟,当他揉着眼睛起床,雨淅淅沥沥下来了,元浴吃过早餐,见父亲站在窗边凝神望雨,很是吃惊,日理万机的父亲少有闲情逸致,平日早早就上班去了,甚至干脆就住在公司,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时苏甸转身道:

元浴,我们开车去走走。

元浴酷爱汽车,暗地里早就悄悄学会了驾驶,平时要读书要学做生意,都是司机接送,没有机会摸索,父亲告诉他,有身份的人是不要亲自去开汽车的,今天,难得父亲自己提议,元浴高兴极了,娴熟地将车驶出车库。

苏甸坐在儿子傍边凝神思索,雨下了一阵,停了,阳光在明亮碎裂的浮云中闪烁,车掠过被廖家火烧牵扯的,绵延不绝乌黑如漆的糖包。

元浴,停一会儿。

苏甸站在远处估摸糖包数量,元浴关上车门,连跑带跳冲到前面,乌黑糖包发出挟着焦糊的浓郁甜香,元浴一时兴起,踏着糖包间隙向上攀缘,不多时,他站在糖山尖上向父亲招手:

爸爸,我比水塔都高了哪!

苏甸抬头一看,元浴没了,他奇怪地四处张望,不多时,元浴笑嘻嘻从糖堆里冒出来,仰着黑糊了的半边脸蛋,爸爸,我掉糖洞里去了,他踮着脚尖在绵绵不绝糖包上跳跃不已,然后猴子似的跳下来,俯在苏甸耳边悄悄道:爸爸,下面的糖都是好的。

你没看错?

没看错。

好了,你不要说话,苏甸心疼地擦拭儿子脸上弥漫的乌烟,是跌跤了罢,元浴顽皮地伸伸舌头,我不跌跤能看见糖吗?爸爸,白花花的,好着哪,苏甸呶嘴,元浴悄声道,爸爸,有六成糖包都是完整的。苏甸眉头一颤,廖家大货仓失火有些时辰了,倒霉的自然是保险公司,雨季即将来临,他们招标拍卖每包三盾,现在降至2盾仍无人承标。

苏甸走上前去,淡淡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则热情如火,答哩的人都知道大手笔的苏甸近来经济情况大大好转,显然是最有可能的买主。苏甸说我尚未脱离险境哩,拍卖人陪笑道,你是有惊无险,答哩谁人不知你苏甸实力,更何况你信誉好,苏甸叹息道,答哩谁人不知我苏甸这次是赔了钱的。

他作欲抽身离去状,拍卖人急了,糖包单价又降了半盾,苏甸跨出去的右腿收了回来,转身道,好罢,我可以买下,他抽出水笔,利索地在支票上签了字,再抬头横扫一下乌黑糖包,钻进自家汽车,绝尘而去。

伊丽闻言大吃一惊,但木已成舟当众不便多说,她只得命李国赓腾仓库,将重新打包的糖一一垒好,数万包的糖倒有百分之八十是好的,它们在雨季来临之前磁实地填充了苏甸沿岸连绵不绝的货仓。

午间时分,苏甸命司机开车带着自己和伊丽,慢悠悠转了一圈,倏然想到脚下正是自己当年挑货郎担时常歇息的地方,心头一热,竟有些泪湿,忙作抚脸状。

他抬起头来,对着伊丽喜笑颜开,伊丽,这可几乎是无本生意,伊丽叹道,阿甸,你这个贼胆大的,我算是服了你了!伊丽后面的话未出口,苏甸便轻轻握住她的嘴,别说,别说,时辰未到,不要乱说!

回到家里,伊丽示意他人退出,悄声道,阿甸,你疯了!答哩所有的糖商都还在观望之中,连财大气粗的理元都不敢承标,你何以如此大胆?苏甸微笑道,伊丽伊丽,我要不胆大就不是苏甸,就不会到南洋,与你伊丽亦无缘相见。伊丽说你别耍贫嘴,再这样任性下去,咱们破产就在旦夕之间!

你放心!

我没法放心。

伊丽,做生意有时如赌博,要赢得起也输得起。

我输不起。

没事儿,有我呢。

你不要再生病就不错了。阿甸,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呀!

苏甸好言好语劝了半天,见伊丽执意要生气,瞪眼道,伊丽,这事儿做已经是做了,别再说些丧气话让人生气!这家里现在还是我说了算嘛。

伊丽顿时无言,头皮蹦蹦蹦跳起来,眉目倒竖泪光闪闪,看上去怪吓人的,苏甸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进房里。伊丽仍然不能说话,腿脚一味抽搐,他揉搓半天不能缓解,就说,我送你上医院去打一针罢,伊丽,在这关键时刻你可不能病倒,你要病倒我也跟着去了。

伊丽泪如泉涌,一下子松弛下来。

苏甸吁了一口气,拉上被单替她盖上,听话,好伊丽,别闹,好好歇一会儿,晚上还有事儿呢,伊丽紧紧抓住他衣襟,你别走,阿甸。苏甸说我得去看电报,商机无限可点点滴滴疏勿不得,伊丽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向墙壁,不作声了。

苏甸回到自己桌前埋在雪片似的电报稿里,不多时烟头填满手边的烟灰缸,当他不由自主将手又一次伸向雪茄盒,发现空了,金壳怀表指针正对三点,他跳起来习惯地揉揉鬓角,见伊丽正在换衣,茫然道,你忙啥?你全好啦,伊丽说,你忘了,下午在榕谷有个冷餐会,我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冷餐会,总得认真点儿呀,洋人的规矩亦是很多的。

苏甸淡淡道,你还多睡一会儿嘛,待我写完家书叫你。不过伊丽,我们早就说好了的,我可不喜欢那些鼻孔朝天的红毛,你可别太巴结了,太巴结,我看着不舒服是要生气的!

热带阵雨过后,答哩的傍晚无限美丽,苏甸夫妇携着一双即将成人的儿女去参加榕谷荷兰总督尼尔森的冷餐会。元浴要开车,苏甸沉着脸道,浴儿,不得胡闹,你是苏家长房长孙,不是车夫,这是正经的社交场合,我们不可以让洋人笑话!

元浴噘起嘴来坐到秋意身边,十六岁的秋意因为酷似年轻时的伊丽被答哩的社交圈叫作小伊丽,只是肤色稍稍淡一些,她现在是答哩教会学校的学生,一头浓发剪得短短的,她自己玩笑地说是椰壳头,她在椰壳头上别了一支单纯的玳瑁夹,露出光洁无暇的额头,掩不住俏丽的青春流溢。

荷兰总督面海的别墅有一架硕大风车,在无狂风暴雨的答哩海岸,风车纹丝不动站在橘红晚霞里,是主人浓重乡愁的象征。元浴和秋意毕竟还是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下面要照像,得利背着沉重的相机和三角架,鞍前马后跑得满头大汗,苏甸举着酒杯走到凉台上,看到下面年轻人的欢笑,感慨道,理元兄,还是年轻好呵!

咱们也不老呵。

我想是有些老了。

理元笑道,甸兄,一不小心,你又打了个胜仗,苏甸嘘了一口气,早着呢,别说,别说,理元悄悄说,尼尔森松口啦。苏甸亦悄悄地,不是松口,是急啦。要不你说他们平白无故灌我的水做什么?我今天不要去理会总督的巴结,我今天是专对尼尔森来的,你说这红毛叫尼尔森的怎么这么多呢,我阿甸这辈子不会去入什么红毛籍,可我偏偏要赚他红毛的钱,还要赚得心安理得。

理元朗声大笑,举杯一饮而尽,拥着伊丽翩翩起舞,苏甸与另一个别墅的主人尼尔森坐在露天里喝酒,口头达成一项贷款协议,这项协议恰好弥补了岳父伊仲涵拉下的那块资金缺口。

夜色渐渐降临,苏甸情绪愈发的饱满,回到大厅,见元浴独自站在沙发上喝闷酒,他说,元浴,你还小呢,怎么就喝起酒来。一向听话的元浴又饮了一杯,苏甸说,咦,喝闷酒呀,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苏甸勒令他换了果汁,秋意呢?

不知道。

刚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怎能不知道呢?

我就是不知道嘛,元浴瓮声瓮气,他正在变声,脸都拉长了,身体隐秘变化引起他无限烦恼,苏甸拍拍儿子肩膀,兴致勃勃道,儿子,别这样,今天是应该高兴的日子,走,我们到椰林里走走。元浴依言起身,父子俩并肩散步,疏朗椰林湿漉漉饱汲了雨水,微风袭来,在舞厅迷漫灯光下闪射不停。

浴儿,你是立了大功了。

元浴不语。

多亏你跌了那一跤,苏甸喜爱地望着茁壮的儿子,他絮絮对儿子解说目前世界各地商情,预测可能纷至踏来的种种商机,向来崇拜父亲的元浴此时却心不在焉,以往清澈目光竟有些含糊。

浴儿,我跟你说话呢。

我听着哪。

唉,你没注意听。

闷闷行路的元浴突然扭头静止不动,苏甸奇怪地顺着儿子眼光看去,看到得利与秋意在椰风蕉影里扭缠热吻,同样乌油的肤色,同样深邃的眼睛,到处都燃烧着不可遏抑的熊熊烈火,稚气未脱的秋意肩膀裸露了一半,舞厅灯光点点洒落在她青春肌肤上,寸寸光彩夺目。

原来如此,父子俩面面相觑,苏甸竟也有些不自在,他站了一刹,敛神微笑道,元浴,我们回去罢。

元浴闷头行路,苏甸心潮汹涌,热带男女早熟是司空见惯了的,所以他当时不管秋含愿意与否,早早将她嫁了出去,与财大气粗的理元联姻,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女婿苏鸿图的不争气是他现在的心病。前一时日生意坎坷,无暇关注,如今在他面前噼啪燃烧的得利与秋意犹若脱缰野马,你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苏甸拉元浴坐在凉台上喝咖啡,父子俩都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时舞兴未尽的伊丽过来坐在他们身边,怎么啦?苏甸沉默不语,元浴今天是什么都喝多了,起身如厕,苏甸不看伊丽只顾看儿子闷闷不乐的背影,伊丽,我们又得嫁女儿啦,伊丽愕然,你说什么,秋意还没毕业呢。

没毕业也得嫁掉啦。

什么话,我还指望她上大学呢,我没读成大学,总不能我的女儿也读不成吧。

晚啦,苏甸凑近伊丽耳根说了一阵,理元笑着走了过来,这夫妻俩真是,好得一会儿都离不开呢,伊丽,来,咱们跳个最难的,伊丽为难道,我这有事呢。理元笑着说那我要小伊丽,我来教她跳舞,咦,秋意,秋意呢,这小娘子躲哪去啦?甸兄,你相信不,你那小伊丽是天生尤物,略作调教便是舞会皇后。

只可惜你没有适龄的儿子来娶她。

算了,算了,我的儿子多半没有大出息。理元不软不硬自嘲道,然后笑着离去,苏甸心想这家伙报一箭之仇呢,你那天大概也是太不客气了。苏甸揣着沉甸甸心事和伊丽一起回到舞厅,舞会已经近尾声,这时得利和秋意双双进门,满脸渲红热力四射,伊丽说,还真是晚了,阿甸,我看秋意的事儿你还是少插手。

我不插手谁插手。

女儿是我生的,我是不能让她有一点一滴委屈的。

可她也是我的孩子呀。

你的孩子多了,阿甸,可我只有两个,秋含日子过得那样,你也看到了,秋意你就不要管了罢,我生的,就由我来管,你总得给我这个权利罢?你总不能像我爹爹那样罢!我爹爹害了妈妈,差一点也害了我。

伊丽今天好凶呀,她好像从未这么凶过,苏甸愣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十多年前客氏到南洋,两个女人水火不容的情形,客氏属兔,兔子急了眼要咬人,伊丽是牛,牛不吃草你是不能强按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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