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都噤若寒蝉。妍婴叹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到月姑那里避一避,被苏姗紧紧拖住了,元普则拉着母亲的衣襟,死死站着。
刚刚洗完澡的猫五听到黄楼聒噪,站在窗口上,见趿着粉色拖鞋的香粉在她自己房间的门坎上跳脚,觉得十分有趣,便站在窗前兴致勃勃观看,林时音随军之后更受宠了,不时说些磕磕碰碰的话,她正专心擦拭自己久违了的大提琴,就懒洋洋道,有什么可看的,还不如去新八姨太房里呢,难道咱家这些人你还没看够?猫五目光炯炯地说,女人和女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你大概是想念旧八姨太了,小心旧八姨太冤魂不散来缠着你。
难道你还真吃起死人的醋来?
林时音不理他,校了校音,竟自坐下拉起琴来,琴声如泣如诉弥漫在楼房之间,幽幽的竟有了几分怪异,猫五竖在窗边顿时呆若木鸡,性情暴戾的猫五沉在九姨太低柔琴声里胡思乱想,一时忘记隔壁黄楼的事儿。
香粉跳脚,一是发泄郁了一两年的烦闷,二是要引人注目。她跳了半天见四方没人呼应,落寞万分扭过身来,见妍婴正在门边换鞋,秀色逼人的妍婴穿着深紫丝绸元宝领削腰薄衫,弯了腰愈发显得曲线玲珑,香粉眉间皱纹陡然耸起,水汪汪的黑眼睛渐渐变得枯红,她充满恨意盯了妍婴一会儿,突然脱下粉色拖鞋狠命一掷,圆而且硬的鞋跟印在妍婴纤细腰眼上,她嘶啦一声倒了下去。
妍婴眼泪静静地流。
苏甸喝完咖啡,进房,掖了掖妍婴被角,见她眼睛红肿,便叹了一口气,妍婴,在这楼里你就是主人,至于要如此藏藏掖掖的么?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妍婴说是我自己磕的,没啥大事,你还是到她房里歇息去吧。
苏甸推开香粉虚掩的房门。香粉正拥被呆坐在眠床中,粉红缎袄随便丢在新添的沙发里,往日风情荡然无存,见苏甸进来,大黑眼睛里藏着恐惧,显得深不可测,见她一个劲地往后退,苏甸霎然完全明白,冷笑道,香粉,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打起人来?那个地方是打得的么?
香粉忽地跳下床来,低头跪在他脚边。
起来吧。
香粉不动,泣道,你会休了我么?
你说呢?
香粉大哭,哭声透过百页窗,惊动了拱形窗里的猫五,他披着睡衣坐起来,恨道,连个觉都睡不安生,这工部局管天管地,管人在十一点之后不准放鞭炮,就是不管女人哭闹!
九姨太林时音翻了个身,含混不清呢喃几声,沉沉睡了去。猫五摇她不醒,像头野狼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他最怕听到女人哭泣,他回家就要求所有的姨太太都对自己柔情蜜意笑脸相迎,事实上倒霉的旧八姨太那天就是因为笑不出来才自己跳了楼的。
别哭了!再哭我真的休了你。
香粉吓得一激零,将哭声咽了回去,苏甸生气道,我没时间跟你磨缠,上床去吧。他大步流星走出她的房间,见妍婴业已睡着,心想她含屈衔冤居然睡得着,可见是疲惫之至,便命小青给自己另收拾了个房间,躺下,目光炯炯浑身燥热,直到鸡叫才朦胧睡去。
清晨,苏甸醒来,早点便都在桌上了,他喝了杯热牛奶,欲到园中散步,见妍婴已起身指挥仆人们搬弄房间,就说你不好好躺着养伤起来折腾什么?妍婴含笑道,你忘了今天元浴要来么?
那你也犯不着这样折腾呀。
该给孩子弄个舒服点儿的房间。
再闪着可不好了。
横竖已经闪磕了,再闪一下没准就好了,我没什么事儿,你可别再说了,说多了吓着孩子反而不好。
苏甸心里一热,当着仆人不便说什么,便说,回房去罢,我有话跟你说,妍婴姗姗跟他上楼,苏甸拉她在床上坐下,我都知道了,你早该对我说实话才是,这种事儿瞒我作什么?你想想,这个地方,是踢得的么?
妍婴嗫嚅道,她,是失手!苏甸怒道,失手有这样重的么?妍婴妍婴,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算服了,你的忍功一流。
老爷,你不要管女人间的事儿。妍婴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她自己都管不住自己,老爷你怎么就管得了呢?苏甸一楞,怎么说?妍婴说女人都有痰迷心窍的时候,女人糊涂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住,这是月姑说的。
苏甸不禁笑道,难怪你能忍,月姑究竟教了你多少养生之道?妍婴叹了口气,说,这跟养生之道没啥关系,我惹不起躲得起,要是真吵闹起来,孩子们可就倒霉了。
说月姑,月姑就到,月姑一大早亲自提着几剂汤药来黄楼,时伯开门说您好早呵,月姑说不早啦,我答应四太太今天给五太太配药,恰好今天阳光明媚,出来散步,顺便捎来就是。
苏甸和妍婴闻声下楼来,将月姑迎进门,妍婴说,还没吃早餐罢,在我们这儿将就一下,便喊丫头泡茶,端上新烘的各色点心,月姑笑吟吟坐了,拈块椰饼吃了,苏甸亲自倒茶,月姑忙起身拜谢,说怎么敢让老爷端茶呢。苏甸说有何不可,这样说反而生分了,乌石嫂子,你还象以前那样叫我阿甸罢。
难道我一辈子都叫你阿甸?
这完全是可以的嘛,苏甸笑道,我可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卤猪蹄和炒米粉。月姑叹道,瞧瞧,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那时你可还是半大孩子,现在可是做了外公的人了。苏甸忽地想起昨日秋声要元浴与她小姑子见面的事儿,就说,嫂子,你帮我做件事儿好不好?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你把我们元浴带到李家庄相新娘去,他还没见过清韵呢。
当然可以。
话音未落元浴就带着两个仆人进门,俗话说清明谷雨冻死虎母,元浴却一身雪白衬衫西装短裤,热气腾腾进来,所有的人眼睛都为之一亮,月姑抚掌赞道,阿甸,这孩子可太棒了。苏甸笑笑,说,南洋呆久了不懂祖宗规矩,番里番气的,他命元浴见过所有的长辈,妍婴又命元普元艺苏姗来见过大哥。
香粉被吵醒了,趿着她那双粉色拖鞋下楼来,见到元浴呆了一刹,啧啧赞道,好俊的孩子!她拉过元艺比了一比,几个兄弟都酷似眉目秀朗的苏甸,元浴敦实隐重,元艺尚未成人,却谈笑风生,聪明都写在脸上,可惜额头小了点儿,肩膀斜了一点,细高个儿的元普呢,超然物外,静静站在望别人笑闹,似乎是与世无争。
苏姗说我们上学去了呀。粉嘟嘟的元艺却一头滚进母亲怀里,大哥哥回来了,我不上学可以吗?香粉询问地望着苏甸,苏甸说不上学要给先生请假,元普你说呢,元普说还是去上学吧,后天要考试了呢,元普话音未落元艺便说,横竖我能考及格,我不去!
光考及格怎么行?苏甸说,我年幼失怙后悔莫及,你们俩在鼓浪屿养尊处优的,比在南洋的兄弟们条件都好,不好好读书是说不过去的。元艺撒娇道,我要哥哥带我去南洋,南洋比较好玩!苏甸笑着叱道,小人家怎么尽想着玩?好好读书,好好上进,去吧,上学去。
元艺终究是怕父亲,不情愿地跟着元普和苏姗走了。
因为是长子,向来不大喜欢繁文缛节的苏甸格外重视元浴婚事,特意在黄楼附近买地皮,请上海建筑师设计,一年交楼,他带着元浴察看未来的别墅,说你在唐山总得有个窝,没准将来要回来发展呢。
元浴脸红了,心不在焉跟着父亲一脚高一脚低在杂草横生的山坡上走,他刚刚从李家庄相亲回来,那是与热情如火的秋意截然不同的女孩儿,读过幼师,至今还请着钢琴家教的李清韵雪肤花貌,乌溜溜眼睛秋水似的明静,那明静与睿智是直透你心底的。
在金沙的苏刘氏要孙子打听新娘子是否会磨磨蒸糕,元浴一想到临行前祖母的嘱咐,便禁不住要笑出声来,清韵的纤纤素手,如何做得农家粗活嘛。
浴儿,新娘合意不?
还好。
跟爸爸说真话罗。
是还好嘛。
元浴故作冷淡愈发激起苏甸好奇心,他拉儿子坐在老朴树下的岩石上,见他虽然虎着脸,止不住眼角弯弯装满了笑意,不禁也笑了起来,侃侃谈起自己与维嘉多年的交情。
元浴听着,有一搭没一搭问着,他去南洋十来年未回唐山,回到闭塞的金沙很不习惯,见到清丽可人的鼓浪屿分外动心,他说爸爸,既然以后要把家放在鼓浪屿,又何必让她嫁到金沙去呢?让她在这里和四太太五太太作伴不好么?
你是金沙人呀,更何况你是长子。
鼓浪屿女孩儿住不惯金沙的。
可她是嫁给你的呀。
是嫁给我,可不是嫁金沙。
苏甸好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心疼起来啦?浴儿,听话,婚是要在金沙结的,这也是你母亲的意思,她生你养你都不容易,至于以后你要带清韵去哪里,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啦。
元浴顿时无话可说。
金沙苏家楼在宝珠操持下早已一片红,入夜,特制的灯笼通通点起来,衬得番仔楼的金瓜顶愈发的玲珑剔透。朱红漆安金箔的房里红全套家俱,早就依苏刘氏的意思准备好了,苏甸又不知从哪里订做了昂贵的紫檀美人榻,弄得苏刘氏大惊失色,阿甸啊,莫非你要叫小夫妻一人睡一床。阿甸啊,我们还要这素面木器作什么?要红的,红的喜气热闹,咱这日子好过了,多上点红漆也无妨嘛。
唉呀,阿姆,这是上好的紫檀,用久了自然润泽,不能上红漆,上了红漆就不值钱了,这是我托人特地从印度带回来的木料,贵比黄金呢。这是昼床,午间歇息用,新娘子是世家小姐,咱可不能随随便便,委屈了人家。
苏甸在那里耐心与苏刘氏讲解,客氏兀自磕着小脚在通红耀眼的新房里忙着,见儿子进门,便展开一套簇新的贡尼长衫马褂,要元浴试试,然后从楠木柜里捧出翠玉佩,浴儿,这翠还是你爹爹当年带回来的,我收了十多年呢,快快戴上。
那天就被繁琐的脱草鞋礼(注1)弄得昏头昏脑的元浴一个劲儿往后退,天这样热了,还要穿这些么?客氏叹道,浴儿,你可真是够番了,这有什么多的?男人总是简单的,你看看新娘子,那才是沉重呢。
元浴死活不穿。
客氏无法,含着一包眼泪,将苏甸叫进来,元浴嘟着嘴,爸爸,我不穿这么罗嗦的衣服。苏甸说这是结婚呀。元浴说难道您以前也穿这末麻烦的东西?!
穿呀,苏甸顺口答道,我能不穿吗?他想一想,补充道,是不敢不穿,大家都这么穿的。元浴赌气道,我以后要是有儿子,就绝不会让他在结婚的时候穿这末难看的东西,这是天底下最麻烦的衣服!苏甸哭笑不得,等你有儿子再说罢,现在听你母亲的话,啊。
我不穿,元浴气鼓鼓出去了,坐在厅里生闷气。客氏一言不发坐在那价值连城的紫檀昼床上,被儿子惊得目瞪口呆,天呀,这孩子番成这样,完全被那该死的番婆子带坏了,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她想起苏甸要将稚小的元浴带走那天,自己哭成了泪人,而苏甸完全是铁石心肠不管不顾,他心是都在番邦和番婆子身上的,否则为何要将她和宝珠生的男丁一个一个带走?,别人家在番邦有了儿子都送回唐山读四书五经,他倒把在唐山的儿子往番邦带,说是要见见世面,世面不知见了多少,倒弄得堂堂苏家楼阴盛阳衰,一味的凄凉起来。
苏甸见她黄着脸,委委屈屈含着泪,就陪笑道,你这是怎么说的嘛,大喜日子,哭哭啼啼作什么?儿子的好日子,也该搽一点胭脂才是。
客氏见他和蔼,就细细咽下一肚子苦衷,勉强陪笑道,叫你儿子试试衣罢,明天就要成亲了,不合适还得改一改。苏甸赶忙说,浴儿,听话。元浴见母亲流泪,不情愿地穿上长袍马褂,裹手裹脚走了几步,站在穿衣镜面前,愈发觉得自己象皮影戏里的傀儡。
客氏见衣服合身,松了一口气。
苏甸见无事,便到二楼苏刘氏房里去陪母亲说话,他回唐山的日子本来不多,还常常还住鼓浪屿,回金沙便是屈指可数了,年愈古稀的苏刘氏时常说,阿甸,我眼睛盼酸了,口水亦含馊了,还盼不到你回来与我说说话。
一旦相对,倒不知说啥好了,苏甸便陪母亲算佛珠,他从南洋带了几串檀香珠,苏刘氏不用,还是用她那串油亮的陈年小核桃,动一下,哗啦哗啦,老人家发话了,脸皱得象核桃,阿甸,金沙是你的家,常回才是,虽然你的媳妇是老得生不出孩儿了,可她还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儿嘛。苏甸说我没说不是呀,苏刘氏立即笑得皱纹如水波荡漾,南洋我的孙儿们可好?苏甸忙说好好,大家都好着哪。
元浴,元浴,阿甸,我的孙子呢?
元浴在新房里试衣呢。
好好,我就要有重孙子了。
您早就有重孙子啦。
阿甸,你不要做番仔。
我不是番仔呀。
可你是快要变番仔了。
苏甸有些心酸,抚着母亲瘦骨棱棱的手,她眼睛长翳,常年不出门,客氏与宝珠亦不让她插手家务,终日枯坐,早就有些糊涂了,却还梗梗于怀儿子做不做番仔的事儿,就大声道,放心,我没有入籍,苏刘氏说,什么?苏甸说,就是没有做番仔。
好好,这才是我的儿。
苏刘氏再一次喜笑颜开,宝珠亲自用螺钿漆盘托着盛在青瓷碗里的亚答仔进房来,拇指大的亚答仔浸着糖水,晶莹剔透,是苏刘氏最喜欢的南洋甜食,她欣喜万分,甸儿,你食一碗,我食一碗,苏甸起身道,我在南洋吃多啦。
再食,再食,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宝珠,你吃吧。
宝珠欠身,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苏甸只得端起碗来,慢慢陪母亲吃着,一边详细询问元浴婚礼事宜,宝珠笑道,你放心,我不是第一次操办这事儿。
苏甸说我可是第一次娶儿媳妇,元浴还有些不情愿在唐山娶亲呢,宝珠悄悄笑道,这回你可是真错了,我告诉你,元浴从鼓浪屿回来换了个人似的,我看他对新娘子挺满意的,你放心,出过洋的年轻人新派,不喜欢穿长袍马褂罢了,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正说着,元浴进门看望祖母,苏刘氏抚着他茁壮头颅,泪如雨下,好孩子,好孩子,元浴莫名其妙抬头道,您哭了?您为什么要哭?
苏刘氏突然扑通又一笑,我这是高兴着哪,你终于要娶亲了,我的好孙子,我早就告诉你爹爹,要浴儿回家娶个堂堂正正在室女(注2),番邦野种,是万万要不得的。
血气方刚的元浴正欲辩解,见父亲眨眼,便咽了回去,他顺从地半跪在祖母的旧藤椅前,一一回答她无休止的询问,这时苏甸和宝珠出去了,偌大房间剩下祖孙二人,苏刘氏无比怜爱地抚摸孙子乌油油茂盛的头发,絮絮说若是留头,粗硕的辫子肯定黑亮滑润,很好看的。
从未留过辫子的元浴不知如何回答,苏刘氏突然问道,浴儿,你爹爹和那番婆子,还在一处么?元浴不知祖母是何意,嗫嚅道,是的,他们住在主人房。
苏刘氏咬牙切齿,这该打的番婆子,恁大岁数还如此狐媚,好好的甸儿硬是叫她给迷住了,放着家里这些妻妾不要,一年到头泡在番邦,到头来连祖宗都要忘了,阿甸,阿甸!
奶奶,爹爹没忘了祖宗。家里都供着牌位呢。
哦,哦,苏刘氏昏花的老眼有一粒火星滴溜溜转,是苏家牌位?还是伊家牌位?元浴倏然噤口,因为南洋神案上的确有伊丽母亲牌位,初一十五,连日理万机的父亲也是要烧香的。
浴儿,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当,当然是苏家牌位啦。
有伊家牌位么?
没有。
这倒是实话,伊丽母亲并不姓伊,苏刘氏盯着孙子半晌,元浴尴尬,便东拉西扯拣些南洋的趣事儿随便说说,苏刘氏倒也喜欢听,渐渐转移话题,直至老人神情恍惚,他望着鸡皮鹤发的祖母,轻轻将护膝的毛毯盖在她腿上,飞也似地跑出去。
鼓乐大作,鞭炮纸是早就沸沸扬扬又铺了一地,花轿坐地,撒了缘米(注3),苏甸揭开封条,斜披缎带红花长袍马褂的元浴便一脚向轿门踢去,这一踢,倒踢出他未泯童心,他觉得好玩极了,竟站在原地笑嘻嘻的,直到被手握缘米的送客的金花婶再次扯至轿前,轻声催道,踢呀,倒踢一脚,使劲儿,乾纲振作不惧内!他恶作剧似的倒踢一脚,花轿内竟悄无声息,金花婶叹道,新娘未涉人世,未涉人世!
轿门掀开,新娘款款牵出轿,金花婶仍絮絮叨叨,此时心宽体胖的客太太将红漆竹笠遮在新娘头顶上方,引她跨过米筛上的风炉火,炭火很旺。
李清韵被引入洞房来,与元浴背靠背,脑袋略略相碰,又被推转身来,面对面,然后一左一右坐在火红的眠床上,喝糖茶交换戒指,一系列繁琐无比的仪式过后,就到了晌午了,元浴接过厘戥挑起乌巾,凤冠下清韵的面容俊秀无比,元浴再一次怦然心动。
清韵狭长丹凤眼清澈如水,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羞涩,以至于要拖帐子掩脸,她朝元浴微微一笑,元浴年轻脸庞顿时泛起火一样的颜色,他眼眶湿润,举杯的手颤抖着,李清韵落落大方与他喝了交杯酒,然后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按照习俗一言不发,但她一直微笑着,一直微笑到傍晚。
好容易挨到小夫妻单独相对时刻,被无数说不清的礼节弄得昏头昏脑的元浴正想脱下自己的马褂,忽听得清韵悄悄道,唉,我饿了。
元浴说饿就吃罢,难道你都没吃么?清韵说难道你不知道新娘子是不能吃的么?我刚才挟的菜都让送客婶带走了,都是她吃了,吃不了就带走了,我忍了一天,还真饿坏了呢,嫁人还真是麻烦的事儿。
元浴楞楞的,吃呀,这都是什么劳什子规矩?横竖现在没人,多吃点儿!他从几案上挟了些红色点心,正要往清韵嘴边送,却见她从袖里抖出两个金黄色椰饼来,来,你一个我一个,我最不喜欢那些糯米团子,粘乎乎的,元浴无比惊奇地翻看她鲜红肥大的贡缎袖口,原来这都是可以装东西的,他大觉新奇,乱了一日,其实谁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他食了椰饼,觉得香甜无比。
两人并肩喁喁而谈,硕大红烛烧着,灯花爆裂,闹房的人被苏甸拦在外面吃酒,元浴便得以有时间研究清韵考究的凤冠霞帔,清韵微笑着随他翻弄,末了他说,这末沉重的玩艺儿,穿了多难受哪。
清韵说一辈子一次,再难受也忍了罢。
元浴定定看着她,你敢肯定一辈子就一次?
你以为女孩儿可以嫁几次?清韵毫不示弱。元浴见她含笑带嗔,眼波似水,高耸的元宝领中溢出阵阵少女温馨气息,心里一热,悄悄说,把这些劳什子一并都脱了罢?
清韵羞得彻耳通红,瞥了他一眼,移开身子,元浴却又贴近了,难道你不热么?清韵说五月节粽子未食,热什么?元浴愈发着急起来,他喘息着撕扯她衣襟,清韵一再闪避不及,头竟重重磕在紫檀昼床的护壁上,元浴立即住手,爆出一身冷汗,他汗涔涔卸去她沉重凤冠,将她扶到铺得一片锦绣的眠床上,说,幸好有这珠光灿烂的凤冠,否则非磕去一层油皮不可,他心疼地揉搓她额上微微鼓起的红肿,连声道歉。
陪嫁的金帐钩颤动不已。
元浴,你知道这榻床是作什么的吗?
爸爸说是美人榻,你午间歇息用的。
这不是美人榻,我看它像烟榻,烟榻你知道吗?难道苏家要我吸乌烟?!女人吃乌烟会得痨病的,哦,这烟榻还真是讲究。
烟榻就烟榻,你不吸烟不就得了,元浴说,你哪来那么多话嘛,我们与你们世家底是不能比的,我们不讲究那些。
还不讲究呢,不过它真不是美人榻,美人榻有倚枕,无这磕人的护壁。
大小姐,我孤陋寡闻,就别笑话我行了吗。行行好,闭嘴,闭嘴。
我现在要不说话就疼痛不已哪,清韵倚在火红缎被上,疼得泪花闪闪,一会儿,却仰面笑道,红肿之处,是否艳若桃花呀?元浴轻轻取下她满头金钗玉簪,一一搁入首饰匣里,叹道,做女人是挺麻烦的,要穿戴这末多东西。
清韵笑道,你不喜欢么,不喜欢以后我就不戴了。她起身理一理云鬓,一番揉搓之后,梳得很精致的鬓角窜出许多不驯的鬈发,元浴看着,突然伸手将她的发髻扯散了,乌油油汹涌澎湃,元浴惊叹道,你是鬈发哩,我就喜欢鬈发的女孩儿。
再加上深眼窝蜜糖皮肤?
元浴愕然,霎时他明白过来,便一头滚过去搔她肢窝,清韵再次闪避不及,便吱吱地笑,我们鼓浪屿也有很多深眼窝的女人呢。都是出洋的男人从番邦携回来的。
元浴说,啊,你好讨厌哪!突然,他紧搂了她,清韵不动,目光如水洒在他脸上身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深深叹道,元浴,我才见你两面,怎么就象熟识了一辈子似的,元浴喘息道,大概前生就熟识了罢,清韵顿时身软如绵,她喃喃道,这些衣物还真是讨厌。
元浴象豹子般敏捷地跳起来要关门,恰好这时客氏托着白绫睡衣进门,见他们衣冠不整脸色渲红,明白了几分,有些欣慰,亦有些酸涩,她将睡衣搁在箱笼上,说,早点竭息也好,明日五更起床庙见(注4)。
元浴掩门解衣,清韵在帏后换上白绫睡衣,乌油油鬈发覆盖了后背,她正要套上睡裤,冷不防元浴从后面袭来,一把将她抓到眠床上去。元浴到底是童男,缠绵半天不知端底,红烛颤抖着跳了几跳,清韵口齿不清地呢喃了几句,他终于艰涩地进入她的身体,却止不住浑身剧烈颤抖,这颤抖很快地传染给她,于是彻夜不眠。
鸡叫三遍,宝珠唤他们起床,说鼓乐队早在外面等着了,元浴不情愿地套上那些亮闪闪衣物,又帮清韵正了正沉重的凤冠,同步走出洞房,踏入正厅鼓乐齐作,送嫁婶引他们上前叩拜祖先,拜客氏天天要叩头的滴水观音,这时,元浴听送客婶念念有词:
启观音,官人娘子可同心!
繁复婚礼令元浴不知东西南北,送客婶吉祥话说了几箩筐,他只记了这一句,而且居然镂骨铭心了一辈子。
苏甸好笑地看客氏与清韵在送客婶摆布下脊背磕着了脊背,然后再转过身来面对面,鲜妍的儿媳与红颜早逝的发妻形成鲜明对比,他心不禁有些难过,自己第一次回唐山与客氏圆房的情形恍忽就在昨天,而眨眼间儿子就成人了。
小夫妻行四拜礼,苏甸收下清韵手绣的烟荷包,清韵接过丰厚衣彩,落落大方将鲜红的珊瑚簪插在婆婆头上,又引出送客婶一串话语来。
客氏泪眼花花地将苏甸回唐山时替她打制的老式项链挂到清韵已经挂了多条项链的胸前。
休息间,元浴戏谑道,啊,你的项链有几斤重了呢,清韵反唇道,这是枷锁,枷锁你知道吗?
这是私房钱,私房钱你知道吗?
是么?清韵睫毛一颤。
女人好像是要有些私房钱的,不过,在我身边你可以放心,元浴洋洋得意道,我保证一辈子不会让你挨饿,清韵好笑道,我挨饿,你以为我要靠你?元浴说你嫁给我不靠我要靠谁?
清韵想了一会儿,你远在天边,我看还是靠自己罢,她诡谲一笑,缩回自己搁在衣襟上的手,元浴看出一些蹊跷,握住她的手不放,清韵又一缩,元浴触及她腰间一纸片,立刻明白这是什么,噤口不语。
你要看吗?
不看,元浴态度有些生硬,清韵却腻在他身上咯咯笑起来,自己掏出来,他还是不看,说,鼓浪屿银庄的票子,你还是自己收起来吧,在你跟我去南洋之前,我不要看你这些劳什子!
这倒是为什么?
你既嫁了我,就是我的人了,你听着,我有本事养你一辈子!
清韵扁扁嘴不作声。
七月之日无大小,新婚第二天开始流水宴,第二夜开始闹新房,元浴从少年起就在南洋,少了许多无谓的折腾,但鞭炮还是夜夜要响的,响至七天,隆重省亲的父子俩便到了该启程的时候了,是夜沉静,朦胧床帐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元浴热泪盈眶拥着清韵不放,他咬着她的耳朵说,我离不开你呢,清韵倒是出奇的冷静,她微微一笑,元浴,话别说得太早,没准一到南洋,深眼窝蜜糖皮肤,就把我给忘了,元浴恨道,人家跟你讲真话呢。
我也跟你讲真话呀。
胡说,元浴恼红了脸。
自古以来,都是女人在望穿秋水,痴心儿郎谁见了?
我不会让你望穿秋水。
大话还是不要说了罢,一年以前,人家就说你在南洋早有了一房妻妾,害得我爹爹担心了许久。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人家还说我爹爹靠锅巴发财呢,唐山的锅巴有那么值钱吗?
反正你喜欢番婆,我说的没错罢?
元浴掩住清韵的嘴,不许说,都说女人书读多了不老实,我看女人书读多了是多虑,我不怕你红杏出墙,倒怕你愁坏了身体,清韵温柔地拍拍他的脑袋,放心,放心,只要你不负我,我怎敢负你?
清韵,我们怎么老说不到一块去?
都过一块儿了,说不说的有什么关系,唔?清韵好笑地点着他的鼻子,元浴一把抓住她的手,鼓浪屿房子一建好,我就回来接你过去,那里离你娘家近些,省得我在南洋牵肠挂肚的。
注1:脱草鞋礼,闽南侨乡为番客举行的欢迎仪式。
注2:在室女,闽南话指深闺处女。
注3:缘米,铅米,铅与缘闽南语同音,闽南民间结婚有撒铅米的风俗。
注4:庙见,拜见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