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五目光如电掠过林时音没有什么表情的俏脸:把她放出来!
沉重木门吱扭扭地开了,被幽闭了两天的李清韵款款地走出来,一身素净的短打扮遮不住她流丽的身段,猫五眼光顿时发直,前天他来不及细看,要不是苏家女眷,他绝不会放过这样的美妇人,猫五竭力克制着自己,青着脸看她们紧紧搂成一团,似乎都没有流泪,末了听到客氏微弱但坚定的声音:
走,回家去!
歇一夜再走罢,林时音说。
对,歇一夜,猫五说。
不啦,谢谢你。
甸婶,我们留你还不行吗?
客氏置若罔闻,目光倒在猫五头上脸上逗留了许久,猫五,你是真的大了,大得让我认不出来啦。猫五说,可你还是认出来了,客氏说我是猜出来的。
猫五说,我可是一辈子忘不了你,甸婶,你怕我作什么?留一个晚上难道我林耀国会亏待你?!
我不是怕你。
不怕我为什么不呆一夜?这样颠簸,你受不了的。
你这儿毕竟是虎狼之窝。
猫五跳了起来,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青,你怎么这样说?你怎么这样说!
客氏淡淡道,猫五,你要我怎样说?
猫五嗫嚅道,我,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客氏叹了一口气,猫五,你要我怎样看你嘛!
甸婶,你听我说。
猫五,许多事儿还是不说的好。
我还是要说,你的儿媳妇不是我绑的,绑她的人刚刚被我杀了,是我亲手杀的。
那我就谢谢你了。
客氏站起来坚持要走,猫五无可奈何送她们出门,但从苏家宗祠担来的银子照单全收。
客氏冷着脸看着,猫五说,甸婶,我现在手头紧,这算是我向你们借的军火钱,日后一定全数奉还!
客氏又淡淡一笑,上轿,我要耗费多少是自己的事儿,要还不还是你的事儿,你保证我们平安到家就行!猫五,你还得保证将来不再绑苏家的人。
不会不会,这次的确不是我做的,婶娘,我是有些年不做这事儿了。
不做就好。
客氏拉下轿帘,猫五唯唯喏喏,派兵送她们到金沙镇口,一路无碍。一进苏家楼,客氏就天旋地转,泫然倒在院子里,面黄如金纸,汗泪交加,里外三层都湿透了,宝珠忙命人将她抱上床。
宝珠请剌桐城的名医来家里替客氏调治了十几天。客氏还是昏昏欲睡,觉得全身没有一块肉是自己的,幸好未再咳血。
心急如焚的苏家父子一进家门,元浴就忙忙上楼抚慰清韵,苏甸亦顾不得喝口热茶,进房与客氏宝珠商量全家搬迁鼓浪屿事宜,客氏支起病体颤巍巍道,不要急罢,猫五还是讲一点情份的,否则我与清韵怎能平安回来?再说猫五的大本营亦在鼓浪屿,我们离了狼窝又进虎口,搬了有何用?苏甸说猫五的大本营只能在山里,红楼都是内眷,更何况鼓浪屿是公共租界,猫五是不敢乱来的。客氏就不吱声了,支撑着要起来。
你不要起来,躺着。
我想我是好了,你们一回来,我就好了,客氏笑笑,简直像做梦一样,没想到你们又回来了。
元浴放不下,他一定要清韵跟他走的,我想鼓浪屿新楼也筑得差不多了,你们也一起走罢,省得我在南洋牵肠挂肚的。
你跟阿姆好好说去罢,只要她愿意。
是的,宝珠说,我们俩没说的。
苏刘氏因为清韵事儿上火,原本就昏花的老眼模糊一团,摸索半天确信是儿子,又哽咽半天,浑浊眼泪方流下来,甸儿,阿妍是苏家的福星,你得好好待她,不许花心,这回要没有她,清韵是回不来的。
苏甸陪着母亲伤感许久,说,金沙现在是是非之地,我们还是搬走为好。
我不搬。
阿姆,金沙是不能再呆了。
不能呆我也要呆,这是我的家,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样!苏刘氏斩钉截铁,苏甸又说了半天,苏刘氏一言不发,让丫头用芦荟汁慢慢梳理花白头发,末了她说,阿甸,除非你回唐山,否则我要老死在金沙!你要回唐山,我就跟你去鼓浪屿!
苏甸望着固执无比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可她们都还年轻,住金沙是不保险的,女孩儿们亦该读点书了,现在单单读私墅是不行的。
苏刘氏说,女孩儿书读那末多作什么?我一字不识,不照样养了你们几个?
楼上新娘房烛火跳跃,元浴将清韵紧紧搂在怀里,说你瘦了,你再也不能受这等惊吓了。
清韵说惊倒未必大惊,好几夜不睡是真的,回家后还是不能睡好,每每夜半醒来,以为自己还在土楼里,耳朵里都是剌耳的枪炮声。啊,元浴,我在鼓浪屿从未见过猫五,现在倒见到了,也不见得就青面獠牙如何了得嘛,她握着胸口,不过,猫五那天要是发威,天王老子亦救不了我的命。
元浴说,我跟爹爹说好了,这回一定带你出洋去,我是决不能把你单独丢在这狗不拉屎地方的。我也决不能让你过像她们那样的日子!
她们,哪个她们?
元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好,清韵却蓦地明白了,潸然泪下,嫁进苏家经历这末大风波,她还没流过泪呢。元浴抽出绢子帮她拭泪,她抢了过来,吱地笑了,元浴有些宽慰地刮刮她的鼻子,说等我一下,我还没见过母亲与祖母呢。我一急起来就忘了礼数。
元浴走出房门,到祖母那儿去。清韵便独自慢悠悠梳理自己的头发。
奇怪的是苏刘氏只是一味的跟自己的儿子过不去,倒不阻拦李清韵跟元浴出洋,她抓着元浴的手,浴儿,你娶这个媳妇儿有钱是有钱,可就是太麻烦啦,细皮嫩肉,书虫儿似的,还食不惯咱金沙的水。
不是食不惯,是土匪给闹的。
唉,你们走吧,走吧,过年回来看看就行,横竖,我是留不住你们的。
元浴听了,欢天喜地,过两天,两个年轻人略略拾掇一下,就先启程到鼓浪屿,元浴领着清韵看过自己的新楼,说,还不知什么时候能住上呢,我还真是个四海漂泊的命。
我就宁愿跟你去漂泊!
将元浴小夫妻送走,苏甸留在金沙慢慢做母亲的工作,半个月过去了,一点效果都没有,他只好狠狠心,决定留客氏与苏刘氏作伴,其余的人都搬走,宝珠十分担心客氏的身子,提出要与她调换,客氏说没事儿,你们都走,我倒省得操心,横竖有下人呢。宝珠,这一大拨人去了,鼓浪屿那一摊摊没有你是不行的。宝珠说那倒未必,四太太识文断字儿,比我能干多啦。
客氏笑笑,我看倒未必,你们是各有千秋。
宝珠亦笑道,你各打五十大板呢,我这些年在金沙有些习惯了,想到离开,还有一些舍不得,主要是我没法再帮你了。她有些难受地望着愈发枯黄的客氏,客氏这两天喘咳略略好些,可看样子是无法恢复到去八都之前的情景了,宝珠想到客氏在那一天绽放出来的灿烂和异乎寻常的体力,还是惊诧万分,她的力气,大概都在那天耗完了。
宝珠,我没事儿,猫五碍不了我。
这该打的猫五!宝珠说,药我都收在橱里,记得叫丫环煎好,按时饮服。
宝珠啊,这些年难为你了。
一家人么,说这些倒见外了。
苏甸见她们妻妾二人在那里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心想鼓浪屿那两位,怎么就老是磕磕碰碰的呢,就笑道,你们二位缠绵不已,这倒是难得,阿妍,金沙这边的事儿要是麻烦,就叫你爹爹过来帮一帮,横竖他那个店是开着玩的,运水寄回来的番银就够他们盘缠的了。客氏笑一笑,不说什么。
鼓浪屿苏家楼热闹了,香粉这些天,倒安静得异乎寻常。元浴娶亲清韵被绑架,其间不出一年,也就是说,苏甸一年回唐山两次,是她嫁到苏家后最频繁的了,可自从香粉磕伤妍婴,苏甸就不大搭理她,要是过来,也是问问元艺的功课,几乎不过夜,香粉眼睁睁看着苏甸与妍婴形影相随,醋自然是喝了一缸子,但在苏甸面前她不敢吭声。
看来香粉近来大好了,妍婴对月姑说,药效大增。
恐怕与药不大相干,月姑说,这药是治标不治本的,或者心静,或者干脆分分心,再服些凉润之物,或许慢慢能调好些。妍婴笑道,你模棱两可呢,究竟如何,总得有个说法。
妍婴,别指望一了百了,她这是心身之病,药固然要讲个对症,总得还得以心神调养为主,月姑道,有些事儿,一时也说不明白。
妍婴定定看着她,沉吟了一会儿,讪讪地红着脸,一会儿,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相处了这么多年,不可言传还可以意会呢。
明白就好,有些病,无药可治!现今虽无大碍,还得多加小心才是。
正说着,刚刚把元浴清韵送上船的苏甸回来了,说,你们又喝体已茶呢。妍婴说我们在商量大事儿。
苏甸笑道,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妍婴说治病救人不是大事是什么?
谁病了?
还有谁,你比我还清楚些呢,月姑见苏甸面有倦色,就说,我走了,你们早些歇着。苏甸说,这都算什么事儿啊,月姑,我过些日子也得走了,我家现在女眷众多,女人的确麻烦些,将来还得请你多关照。
放心,有妍婴呢。
苏甸望着月姑的背影,沉吟道,妍婴,我想我还是得尽快回南洋去,这里你和宝珠多留意一些就是了。
妍婴淡淡道,别指望我太多,你知道有些事儿我是想理都理不好的,时间不早了,你到香粉房里去罢,我今天头有点晕,想早点睡了。
苏甸奇怪道,你这是怎么啦。
我有些累。妍婴望着他,突然一笑,你老呆在我房里算怎么回事嘛,这黄楼里就算没有香粉,也还有个宝珠啊。
苏甸说,这些天忙,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可是妍婴,你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嘛?
没怎么回事儿。
你究竟是贤惠,还是怕麻烦?
我怕麻烦,妍婴斩钉截铁地,随即陪笑道,你赶快去罢,我还有些事儿要与宝珠商量。你说得对,妇道人家,的确没什么大事儿,可这小事儿也够我们操心的了。
妍婴一反平日的沉静,伶牙俐嘴滔滔不绝,面颊上隐约闪烁着红晕,看上去娇艳无比,苏甸心里一动,正要去拉她,她却倏然转身,去了宝珠房里。
夜色清明,满园的虫子唧唧,其实今天妍婴还真没什么事儿,呆在宝珠房里,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事儿,宝珠说,天渐渐热了,这头发要洗麻烦不洗总是痒,妍婴说剪掉嘛,你看香粉,多摩登!现在烫发的人多起来了,也不算什么稀罕了。
宝珠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就弄不明白你和香粉,按说你待她够好的了,她不领情,她胡闹你都能隐忍,有些小事儿倒耿耿于怀,这倒底是为什么?
不为何,修炼不到家而已。
春风盎然,醉人的暖意直逼半遮半掩的百页窗,熏得俩人昏昏欲睡,妍婴叫道,小青,小青,给我们送一壶滚水来。
她话音未落,香粉房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香粉嗷嗷的叫声惹得两个人都跳了起来,宝珠的房间与香粉只隔着一堵墙,响动很大,小青拎着紫铜提梁壶站在门坎上,呆呆地红着脸,宝珠是没见过这个的,正一头雾水呢,就被妍婴拉到自己房里,说我这儿好,这个角落清静,宝珠,今晚你就与我一起睡。
小青低头伺候她们,不语。
一时间,大家都无言,尽管门掩着,黄楼另一角香粉肆无忌惮的呻唤还是如破了堤的山洪,不可阻挡涌了进来,妍婴是见惯了的,但因与宝珠在一起而分外尴尬,宝珠霎时亦心知肚明,两人面面相觑,楞着,都有些呆傻,竟都说不出什么话儿来。
一会儿,妍婴拉了电灯,却点着了青铜手绘羊皮八角壁灯,宝珠叹道,到底是世家小姐,睡觉还有这诸多讲究。
这有什么,妍婴说,这是我母亲陪嫁过来的,平素少用,偶尔高兴,点一回罢了。妍婴与宝珠拉着缎被角各自躺下,宝珠是个好睡的,不一会儿便响起鼾声,妍婴瞪着眼竟无一丝睡意,她扭过头,轻轻啮着枕巾,似醒非睡躺了一夜。
妍婴觉得自己不过是迷糊了一会儿,醒过来孩子们却都上学去了,宝珠在底楼忙着,苏甸坐在厅里喝茶,她赧颜道,唉,我迟了,她忙忙地给他倒水,苏甸见她双颊通红目光炯炯,说,你今天气色不错嘛。
好什么?我一夜未眠,虚火上炎,你倒说我气色好,妍婴一笑,我看男人都是粗心的。苏甸亦笑道,我本不懂医道。
妍婴走过去替他整理衣领,冷不防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她轻轻摩挲他脖颈上鲜红的印记,还不到六月天你就中暑了么?
苏甸咧嘴一笑,不语。
我去叫他们给你烧点凉茶。
还懂医道呢,我没事儿。
妍婴顿时明白了几分,便垂了眼帘,悠长的睫毛茸茸颤动,苏甸伸手将她有些乱的鬓发掠到脑后,我一会儿到李家庄去,你先替我收拾一下,明天就上船。
妍婴又吓了一跳,这么快,不是说好了一周后走的么?
你不要多问,收拾就是。
苏甸起身出门,妍婴这才想起自己起床后尚未梳洗,便揉揉眼角,唤小丫头烧了热水,自己到厨房磕了两个蛋清,说,宝珠,宝珠,我们洗了头去剪发,好么?
你陪我去?
我和你一起去,妍婴有些爱惜地揉搓自己的乌黑长发,年纪大了,头发掉了些,恐怕也要剪一剪了,听说短发要好些。
宝珠大大咧咧道,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年纪大,笑话,我大了你十来岁呢。
我年纪是不大,心老。
宝珠咯吱笑道,你是世家小姐,养尊处优的,咱俩身世替换一下试试?妍婴说宝珠呵宝珠,咱我俩现在彼此彼此,再说,你听过这句话么?曾经沧海难为水!
文绉绉的,我是粗人我听不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洗了头到凉台上吹风,阳光明媚,发梢闪亮,宝珠叹道,我倒是个不怕掉发的,你看我现在通体上下,恐怕也就只有这头发蓬蓬勃勃还算年轻,算一算,我进苏家已经二十多年了!
香粉房里的落地窗吱吱打开了,她这个窗是连着凉台的,香粉黑亮的烫发随便地披在水红睡衣上,宝珠见她满面春风,就说你睡得好呀,香粉说我是睡得好,要睡不好就不起床了。
妍婴蓦然想到香粉以前睡多了就雷霆万钧的事儿,心便扑扑跳起来,抓着宝珠的胳膊不放,她宁愿她不起床,香粉不起床就不惹事儿。
瞧你们亲热的,倒像两口子似的。
香粉笑眉笑眼道,宝珠姐,要剪头发我与你去,妍婴是古旧派,只懂得读书与开药,我吃她们的药吃得要烦死了,她不懂这个的,我带你去,保证做个最摩登的头。
宝珠楞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剪头发?
你们成天嘀咕的事儿,哪件都逃不出我的眼睛去,香粉洋洋得意道,走罢,宝珠,做完头发我带你去吃西餐。妍婴,你要不要去,要去大家一起去。
我昨夜没睡好,你们去罢。
香粉换了身银红旗袍,眉目都精心勾划过,蹬了皮鞋,磕磕磕走出来,宝珠抚掌笑道,妍婴,你看香粉这一打扮,倒有几分国色天香的味道呢。
妍婴点头微笑,心想好生奇怪呀,这香粉自宝珠她们来,虽然安静,却没有好脸色,昨天还与宝珠大眼瞪小眼的,怎么一下子就云消雾散了呢?
妍婴顿时感到空空落落的,她打起精神去收拾苏甸的行囊,这时苏甸回来了,说,人都到哪去了?妍婴说我不是人呐?
苏甸在她跟前坐了下来,见她气鼓鼓的,怜惜道,你这是怎么啦?妍婴不语,苏甸说,我本该昨天就与元浴两口子一起走的,就是担心香粉闹事儿才留了下来,怎么她没闹,妍婴你倒拗了起来?
妍婴还是不说话。
苏甸无奈,自己点检行李,说,横竖以后是要经常回来的,有些东西不带也罢,放你房里去,好好替我收着。
未必要放我房里,哪都可以放的!
咦,苏甸奇怪道,我在你那儿放惯了的呀。
宝珠既来了,就放宝珠房里,她亲自给你煲了汤呢,妍婴说,吃饭罢,吃完休息一下,这把年纪了,别过劳才是,苏甸见仆人们尚未上来,便悄悄搂着她道,妍婴,你是从来不吃醋的,今天是怎么啦?
妍婴娇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醋?,人心都是肉长的,凭什么我就不吃醋。
行了行了,你们个个醋起来都跟老虎似的,再这样下去,我可就不敢回唐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