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甸光亮额头微微前倾,理元,我们都回唐山吧。以前就说好了的,一起回去开发铁路和矿业,我这一千五百万盾,再加上你的,无须伤筋动骨,就能在唐山做多少事儿哪,那才是真正的实业,我可不能把钱白白送给红毛鬼和日本人。
钱还是钱,它丢不了的。
钱不用,它也就是死钱。
理元诡谲一笑。我再观望一段,甸兄,我想你现在亦不宜仓促行事。这唐山时局动荡,兵匪猖獗,我得再看看。苏甸亦诡谲道,风口浪尖上行事儿,不是头一遭,你我都是过来人了。
理元突然正色,阿甸,这不是一单生意,这是要肯定要牵筋动骨的,在唐山做事之难,我们也都领略过啦,光复前就入股鹭港铁路,十几年了呀,可你看看,说是民营,从头到尾都被官宦兜着,银子倒花了不少,几乎是一寸铁轨一寸金,可至今还是不见营利,生意人可不能长久做陪本生意啊。
苏甸沉吟片刻,道,我们回去自己做,理元兄,我们联营,然后亲自管理。
阿甸,再想想啊。
伊丽说是的是的,理元兄树大根深,生意做得比我们大,想得肯定比我们多,阿甸,阿甸,你醒醒!
苏甸恼道,伊丽,你疯了,我没醉,我这个人,喝多少酒心里是有数的!伊丽终于克制不住,掩面啜泣,理元尴尬道,别别,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呕气。
这怎么是小事儿,对我来说,这正是最要命的,伤筋动骨的大事儿,苏甸慢慢站起来,唉,理元兄,我大半辈子在南洋,除了儿女亲事,次次都是你请我,过些日子咱到答哩最好的饭店好好坐坐,吃倒是其次,你说你老兄这辈子什么没见过嘛!
理元大笑,听起来你倒像还债似的,罢罢,你阿甸不懂酒,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苏甸不语,理元又笑道,我最怕就是你不说话,你这个人,不说话就肯定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
苏甸郁闷道,我可没心情打哈哈,你不回去,我能做什么的事儿,这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的。
理元说,时到花就开,时机不到,做了也是白做。苏甸说你不做怎么就知道不能做?理元沉吟道,闽地多山,一座山便是一道屏障,苏甸笑道,我自然是不怕山的,你想我当年翻山越岭――
可你不是当年了,理元断然道,更何况这不是小买卖,甚至不是一单生意,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千丝万缕的牵扯,麻烦呐,要说做实业,我宁愿在上海投三个厂,也不愿意在闽地修一寸铁路!
有了铁路,咱们那儿不就与上海一样了吗?苏甸目光炯炯,你忘了,那法国人说什么来着,闽西的煤铁,足于供全世界五十年之用而有余,理元兄,你想想,努力几年,先将闽西与鹭港连接起来,然后鹭港与剌桐城再牵手,然后鹭港到潮州,那时咱们在自己的家口门什么实业做不了!
想想都是容易的,做起来就难了!
不难我就自己做了,我独资经营,不与你分享啦!苏甸笑着将酒一饮而尽,理元兄,你现在做实业,是吃饱了撑的,我做实业,还指望着救乡富民呐,我们金沙人穷啊,我与你相比,还是穷得嗷嗷叫呢!
你不要激我,耐心听我说!
我不听啦,这些日子过得太乱啦,说好了的,我在唐山等着你。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去嘛?
天机不可泄,理元诡谲道,罢罢,咱不谈这些,你听我说啊,你既要回去,就先去探探路,到时再说罢……他举杯道,来,再饮一杯,咱这么多年交情,好像还真没喝过什么机会喝体已酒!
苏甸勉强笑道,我是没什么酒量的,不过这杯当然还是要喝了!他不看理元,一口气喝干了,一滴眼泪顺着鼻梁掉了下来。
理元看到了,也不语,伊丽轻轻地啜泣。
车子慢慢驶出理元别墅,伊丽伏在苏甸肩上惆怅万分,阿甸,以前我老在这里送你上山,记得不?苏甸怜惜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沧海桑田,这一晃就是三十年啊,以前这儿可没有楼房,有的是榴莲园,榴莲大如芭斗,伊丽,你就在这里剥给我吃,对吧?
伊丽眼泪慢慢渗出来,没忘就好,苏甸惶惑道,伊丽,你怎么啦?
阿甸,我在想你要回唐山的事儿。
我是得回去啦,我这是不得已的,叶老才归根,我还没老呢,伊丽,我们赤手空拳创业,我本来希望战后在南洋大展鸿图的,这美梦让该死的红毛鬼给戳破啦,唐山人在南洋倒底是无根的,难呐。你还是和我回唐山去吧?我们唐山这几年做实业的盈利率是很高的。
阿甸,我们一向做的是贸易。
我们可以改做实业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伊丽,跟我回去罢,我们先回去,我与理元兄约好的,我们要在唐山修铁路,他迟早也是要回去的。
伊丽不作声。
苏甸命司机将车开到近年辉煌起来的妈祖庙,携伊丽进庙,双双在妈祖娘娘面前跪下,我初到答哩第一夜,就是在这妈祖庙里睡的,伊丽,我们都许个愿,我相信我们的愿望是一样的。
伊丽不出声地流泪,泪流满面将拇指粗的檀香插在炉里,闭目祈祷。这不过几天功夫,她似乎老了十岁!
夜深无风,万籁俱寂,随从与司机垂着手在一傍静静矗立,苏甸扶着伊丽慢慢起身,掏出手绢,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痕,走吧,先回家去。伊丽轻声道,阿甸,你想过没有,你回唐山,这别墅里就剩下我和妈妈了。
你是真不想跟我回去?
我陪妈妈。
伊丽再次泪流满面,苏甸恋恋不舍望着住了几十年的滨海别墅,老伊努亲手植下的椰子,高高秀出有些沧桑的皇冠状楼顶,结着累累硕果,成家的成家,读书的读书,孩子大了都飞走筑新巢,连秋意都离开了母亲,偌大楼里近来只住着他们俩和元浴小夫妻。
伊丽,我们在花园里坐坐。
你不累么?昨夜没怎么睡呢。
唉,横竖是睡不着的。
阿甸,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将此事弄得如此复杂?
现状如此,伊丽,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能白白让红毛拿了去,我已经说过了,这些钱,在唐山能做多少事哪!
退一步,哪怕是退半步,伊丽绝望道,你哪怕听我一句话----她还没说完,苏甸斩钉截铁道,别的都好说,这个,没有二话!这不单是钱的问题,这口气,咽不下!
伊丽没法,命仆人们先去歇息,自己一手执着水瓶,一手执着苏甸的臂膀,徐徐与他走进园子深处,并肩坐在云石凉椅上,潮声遥远,黄熟木瓜落下来,响声沉闷喑哑,苏甸轻轻抚着伊丽浑圆的肩,悄声道,伊丽,放心,我先回唐山,站稳了根基就回来接你。
伊丽眼泪刷的又流下来,阿甸,我在南洋住惯了的,我早就告诉了你的,我恐怕是去不了唐山,我没有那个命,我宁愿相信你还会回来的,我们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我习惯你天天在身边,我习惯了的阿甸。
苏甸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别这样,不过是回唐山,至于要这样吗?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伊丽说,不能死!
人哪有不死的,苏甸好笑道,你今天怎么跟孩子一样,还老流泪,伊丽,你是许久不流眼泪的人了,这样流泪让我心痛,伊丽恨恨抽出自己的手,你要心痛就不要回去。阿甸,看来天注定我们下半辈子不能在一起的,我老了,你可以不要我了,女人都很惨,不过比起妈妈,我应该知足。
伊丽,不要这末说!
苏甸霍地站起来,走吧,回房,他挽着她的手回房,时过三更,潮水澎湃起伏,他枕着枕了多年的木绵枕头,翻来覆去仍然睡不着。
伊丽疼惜地掐他的太阳穴,都好几天了,阿甸,你老是这样不睡,你就不能沉下心来么?好好眯一觉,天亮就没事儿了。
苏甸突然赫哧一笑,说,你说得是,想也这样,不想也这样,那就不要想,他紧紧抱住她,伊丽,你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回唐山,你暂时在南洋,我可以来来往往,我们唐山和南洋的事业一起发展。将来你要想好了,就与我回去安度晚年。
伊丽不语,温柔地躺在他怀里。
伊丽不说就是默许,苏甸眼眶发红发热,他紧紧抱着这熟得不能再熟的咖啡色胴体,柔情似水缠绵不已,伊丽却始终一腔苦涩不能化解,紫檀眠床吱吱响动,她火辣辣疼痛不敢吱声,到天亮她泪流满面,独自坐起来看着他。
这下子,苏甸沉沉睡了一昼夜。
伊丽睡不着,再努力也是睡不着,她毅然起身,决定不再多说,大势已去,除非他自己愿意回头,否则你说了也是白说。她感觉身上没有一处不痛,她头重脚轻冲过凉,往总行打了个电话,嘱咐得利暂时处理商务事宜,然后倒头就躺下来,静静躺在熟睡的苏甸身边,目光炯炯,越躺越清醒,到次日深夜三点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只好起床烧咖啡,喝过两杯,起身梳妆,象往常那样工作。
苏甸第三天五点就起床,喝了一杯牛奶,到海边跑了一圈,回来见伊丽站在他一堆衣物中发呆,便悄悄走过去,像年轻人那样紧紧环着她的腰,亲亲她的额头,伊丽因失眠而颧骨通红,神情迷离恍忽,摸摸他的头发,说,阿甸,你上船那天要穿什么呢?
随便吧。
总得图个吉利罢,你是回唐山,而且,伊丽有些哽咽,不知何时回南洋呢?
苏甸笑道,现在就想它太早了吧,我们现在还有很多事儿要做,最重要的是移交所有的不动产权,我不在南洋,元浴暂时代理我的职务,这孩子还嫩,你要帮他,答哩的不动产权全部移交给你和女婿们,鸿图银样蜡枪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不过,他倒底是理元的儿子,再十年也饿不死,我们不必为他担心,得利能干,将来肯定是你的左右臂,伊丽,南洋这边的担子都担在你身上呢,我想只要有你,还有我们的孩子们,苏家的血脉就肯定在南洋跳动。
伊丽终于笑了一下。
苏甸自此定下心来,按部就班处理事务,为了安全将大股资金输往美国,预备陆续汇往唐山,余下分散在南洋各地投资银行,保险公司和地产,伊丽天天陪伴他进出,无微不致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苏甸则拒绝所有无关紧要的应酬,夜夜与伊丽呆在自己家里。
临动身前两个月,苏甸在碧瑶召开董事会,提出客运水和李国赓两人必须回去一个,李国赓沉默不语,客运水说,我能不走就不走罢,吕宋那边肯定是离不开的,而且我现在一家人都习惯了南洋,回到金沙是要憋死的。
苏甸微笑道,运水,你到底是数典忘祖还是乐不思蜀?可别忘了你是唐山人呢。
忘不了的,可我也回不去了,不想回去,这当然是无奈的事儿,客运水转身去拍李国赓肩膀,国赓自然是要回去的,妻儿老小都在鼓浪屿。
李国赓道,我也欢喜让她们到南洋来呀,是鼓浪屿家里不放。
客运水不以为然道,她们来,她们怎么来,你这里的妻室咋办?
我回去她们又咋办?
哪个叫你作孽的嘛?客运水洋洋得意,李国赓不理他,竟自与苏甸说,甸叔,若要回唐山,我一定要带她们回去,我是不能将她们丢在南洋的。你跟我的母亲说说,否则家里会赶她们出来。母亲最听你的话。
苏甸说,国赓,你有些过虑了罢?你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通情达理的女人,国赓说我没有过虑,他们毕竟是我父母。我想我现在最好是不回去。
我也不回去,客运水说。
运水,你可是独子,苏甸说,难道你真不想回去?客运水说国赓也是独子啊,再说他们有你呢,你一个胜过我七八个,我爹爹有你这样的女婿,比我这样的儿子不是要强了许多么?
苏甸无可奈何。
国赓,伊丽说,你把干脆就把她们留在南洋嘛,就像我!
我舍不得。
你们这些男人呵,伊丽正要说什么,客运水冷笑一声,男人怎么嘛,我就没有娶妾,元浴也没有嘛,是不是元浴?我们都是适合现在答哩的法规。登记起来都没问题嘛。
元浴正与清韵肩并肩坐着喝咖啡,听舅舅如是说,两个相视微微一笑。
行啊,咱这样拖泥带水的哪像开会嘛,你们俩赶快定下来,看看谁跟我回去?横竖是要回去一个的,我知道你们都千头万绪,无论扯到哪一条都疼痛的,只好快刀斩乱麻了。
客运水仍默不出声,国赓呐呐道,甸叔,只要她们能跟我走,我,可以回去!苏甸望了他一眼,也不多言,迅速将日程定了下来。
到了月底,苏甸终于启程了,他坐樱花丸号坐得熟络,国赓却是第一次,势利的日本茶房见他携乌油油披纱笼的马来妇人上船,以为是他们都是苏甸的佣人,么来喝去,苏甸见国赓难堪,便唤来茶房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方相安无事。
理直气壮的火轮在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年过半百的苏甸站在舷窗边发呆,他郁闷得很,这时李国赓从他自己房间出来,国赓四十出头,正是男人最成熟时分,苏甸心不在焉望了他一眼,竟羡慕起来,漫长旅途中有女人照应陪伴,李国赓容光焕发,南洋的椰风蕉雨锻就他古铜般肤色,似乎连眉眼都变得刚健起来,指头上,雪茄袅袅冒烟,迎面而来是粗犷的男人气息,苏甸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鼓浪屿那个唇红齿白的腼腆少年,那时国赓酷似娇柔的女孩儿。
李国赓递过烟,苏甸自己点上,甸叔,我想我的事儿只有您能帮我,我是决不能丢了她的,尽管她是乌番仔,生的又都是女孩儿,但她们都是我的孩儿。
苏甸笑道,无怪你不想回唐山,一个男人被三五个女人宠着,彼此又无争风吃醋之麻烦,何乐而不为嘛!
两人正随便说着,见满头白发的阿根搂着一颜色清冷的日本舞女从二等舱登上海风浩荡的甲板看风景,国赓喊道,阿根,阿根,你又换了女人啦?
阿根大大方方拉着女人过来见苏甸,脸敷得雪白的日本女人礼貌万分朝苏甸弯下腰去,抬头恰好看到身强力壮的李国赓,便柔顺地微笑着低下头去,偶尔抬眼则水波闪闪。
阿根瞪了她一眼,命她回舱,见国赓会意地微笑,便讪讪地说,她听不懂汉话呢。
国赓突然大笑,独自回舱去陪伴自己的女人。
阿根脸顿时变得暗红,扭头见苏甸心事重重地,便调转话题打趣道,阿甸,想念伊丽了罢,我说过的,你家大业大,大有大的难处。
阿根,你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这些年倒底在干什么?
阿根瞪眼,干什么,自然是行船啊。
苏甸狠命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阿根纹丝不动,自己的手倒咯得生疼,你这家伙,倒是铜铁铸的,老不像老少不像少,都快成精怪了。
阿根咯咯笑道,阿甸,我与你不一样,我相信人要做什么是一定的,我命贱四海为家,自然要硬朗一点,要不哪里抗得过风浪?这碗饭,也不是每个人都吃得了的。
苏甸点头称是。
这时李国赓又跑了出来,他说,根叔,说好了的,你真的要帮帮我!
阿根敛了笑容正色道,你这孩子,信不过我呀,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就没有做不到的,做不到的事儿我阿根是不随便说的,我是行船人,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的人,言而无信是要让雷劈死的。
阿根,你言重了,苏甸说,横竖你先带她们到乡下避一避,以后的事儿让我来。
根叔,不知乡下的房子好不好?
呔,也是番仔楼啦。阿根笑道,国赓怪疼媳妇的呢。苏甸感慨,能疼媳妇好么,南洋人天天要冲凉的,旧年老厝肯定住不惯,阿根,这住处可是关键,否则国赓媳妇跑了我可找你。
阿根说,跑,她能跑哪去?话都不会说,不要吓唬国赓。
万事考虑周全,以防万一嘛,苏甸说,阿根啊,我们是与你不一样,你一个人饱了全家不饿,我们拖泥带水,麻烦总是多一点儿。
阿根放肆地咯咯笑,回自己舱里与日本女人亲热去了。
苏甸望着他的背影,竟有几分羡慕。
火轮呜呜叫着驶入鹭港西海域,苏甸站在甲板上看饱满的朝阳冉冉升起,复杂的洋流纵横交错,生猛的白海豚在汹涌波涛间穿行起伏,苏甸沐浴在金光闪烁的朝霞里,倏地想起首次出洋,在阿根大帆船上食鲜鱼粥的事儿。
走到哪里都快活的阿根总是会给你带来好运气吧。他想,原本有些阴郁的心情豁然开朗,舒活舒活筋骨,走到舷梯傍边,急速的船头犁过海浪,深秋冷风飒飒,急涛碎浪飞溅,他倒若无其事伫立着,九龙江口到了,时值涨潮,密集的暗流汹涌洄漩,一团纠过一团,在绿得近似墨色的红树林中汩汩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