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地从鼓浪屿赶到上海的李国赓带着六名武高武大的印度保镖来到国际饭店西餐厅,与戴墨镜的绑匪谈妥赎款条件,回府,元浴立刻派人送去汇票,时值傍晚,剌骨冷风呼啸,斜阳下黄浦江金光灿烂,交接过程顺利。
看上去未受到太多虐待的苏元艺脸色青白,在李国赓的陪伴下刚刚进入车门,就听得震耳欲聋枪声,送款人又倒了下来,血如泉涌。
李意澄手插在呢大衣口袋,冷冷地站在远处。
李国赓说,他们可能要撕票,快,快走。车冲出铁门,卷起一股青烟,一直冲到人来人往的外滩,方与意澄汇合,正常行驶了一段,又与在江边等待的元浴汇合,李国赓惊道,光天化日之下竟公开要撕票,这还有王法没有?
元浴淡淡道,什么王法?你以为这儿能有什么王法!你想想,这里要有王法他能们能随便绑架,我们要有王法红毛还能竖这个牌子?
竖牌子倒是安全了,李国赓吁出一口气,这租界倒是巍峨高大,不亚于欧洲。元浴,我们刚才性命全在枪口上搁着。
元浴淡然一笑。
元艺将惊惶的眼睛隐在车座后面,听他们说话,大气都不敢出,连日来都是别人在操心奔波,他似乎未伤一丝毫毛,不到一周时间,多次见到别人命丧黄泉,横流的鲜血潺潺,往日风流潇洒都被淹了去,这次突如其来的绑架断送了他绮丽脆弱的青春梦。
元艺一下子老了十岁。
李意澄兀自回他的别墅去了,当晚元浴设宴为兄弟接风,在他的西式小楼前挂了两个不甚和谐的红灯笼,元艺,他说,为了你,我们抛下手头的工作,兴师动众,别人赔了三条生命,花的银子无数,好容易将你弄出来,不要再任性了,我承认我管不了你的,明天爹爹到上海,你跟他回鼓浪屿去吧,阿艺,这上海滩不是你玩的。
元艺显然惊魂未定,清秀的眉眼锁在一起,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元普和李歆静静陪坐,一贯欢喜和元艺唇枪舌剑的苏姗此时亦噤若寒蝉,饭毕元浴对清韵说,将我的外套拿来,我要和国赓兄出去一下。行里出了一点事,得赶快处理。
元艺跳蚤式的从座位上弹起来,不要,我不去。元浴哭笑不得道,我没叫你去,我去办事,你好好在家呆着,等爹爹来。
不,你也不要去。
元浴停下来,站在元艺身后,按着他削瘦肩膀,不要乱吵,好好睡一觉,明天跟爹爹回家去,听话啊。
元艺如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细长的身子一个劲儿在宽阔的沙发上萎顿下去。
次日,接苏甸的汽车驶进大门,门缓缓关上。只有元浴和清韵站在台阶上接迎,他取下白铎帽递给管家,转身扶香粉下车,他原本是不要带她出门的,香粉近一年来身子不断发胖,胖得穿不住她自己最喜欢的那些旗袍,原先粉盈盈的脸却如生锈似的暗淡起来,元艺被绑架的恶耗传来,她先是昏了过去,然后接二连三叫妍婴给苏甸打电话,坚决要求到上海来看儿子。
香粉下车不与他人招呼一声,亦顾不上换鞋,没头没脑在楼里寻找起来,元浴见她忙碌不堪,就说,五妈,元艺在他自己房里睡觉呢。
香粉喘咻咻地,你别骗我啦,都快晌午了睡什么觉?阿艺,阿艺!我不见阿艺死不罢休。
正在喝茶的苏甸见她真的胡搅起来,走过去低声道,香粉,你自己不是常常睡到晌午么,孩子受了惊吓多睡一会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胡说,香粉沙哑声音中带着哭腔,阿艺从来不这样,你们都在骗我,阿艺死了,还我阿艺来。
正闹着呢,元艺如幽灵般在门框里一闪,条纹绸睡衣嘶地响了一下,香粉再次大叫,阿艺,阿艺。
细长瘦高的元艺果然系着睡衣懒洋洋地走了进来,我不就在这儿吗,叫个鬼!
元艺,不许这样和你妈说话。
苏甸喝道,香粉哭了起来,捏着元艺细长胳膊抽抽噎噎,元艺一点表情也没有,任凭她唠唠叨叨半天,竟兀自摩挲博古架上那只明代官窑粉彩瓷瓶,偌大眼珠动也不动。
香粉不甘心,一再询问,末了元艺跳起脚来,不要问了,有什么好问的,烦死了,反正那不是人呆的地方。你要想知道就自己进去一趟。
香粉瞪眼坐在沙发上。
苏甸让管家打电话叫孩子们回家,苏姗跨进大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原来是刚入家门的五妈香粉发病了,叫德国医生来诊治,说要住院,苏甸急得直踱步。
苏姗责备父亲道,哪个叫你带她,您知道她从来是经不住事儿的。苏甸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爹爹说话的,愈来愈没大没小了。苏姗反唇道,我说的是真话。
苏甸说,说真话也得看场合。
苏姗竟自到另一座楼看望元艺,她说,元艺兄,你真的不上学啦,元艺盯着苏姗半晌不语,苏姗又说,你不读书要作什么嘛?
元艺突然嘻嘻笑道,有什么可作的,自然是回家,回家吃祖宗业去。
你真是没出息。
苏姗,我知道你和爸爸一样,都顶顶喜欢有出息的人,可这世上没出息的人多啦,难道你都不喜欢!元艺咧着嘴嘻嘻傻笑。
元艺兄!苏姗痛心地喊。
叫个鬼,你们个个都是疯子。
苏姗噙着眼泪,受到重创的元艺甚至失去了以往的灰谐与机智,苏姗不喜欢疯疯颠颠的五妈香粉,可她待元艺比自己一奶同胞的元普要好些,元普学业出色沉默寡言,是属于划线走路那一类的人,乏味极了,元艺成绩平平,但无事不通活泼有趣,怎么说变就变,要么装疯卖傻,要么说出来的话句句像尖刀剜人。
苏姗闷闷回到自己房里,徐玉明有些日子不来信了,她心里空空落落,摩挲着书包里那叠旧札,幽幽陷入沉思,那封信格式和以往不一样,似乎流露着某种神秘气息,隐隐的有些不详,苏姗心蹦蹦跳起来。
你究竟在哪里呢?
苏姗满脸渲红,事实上徐玉明至今未作任何表白,哪怕是在那叠厚厚书札里。哪怕你揣摸千遍,都咂不出一点点痕迹。但就是这不是表白的表白令骄傲的苏姗魂系梦牵。
大上海寒风凛冽,苏甸心绪如天边阴云一样沉郁,鹭港铁路的筹备工作原本进展迅速,眼看着要进入正轨,谁知横空竟又倾下几盆雪水来!
不单是元艺被绑架的事件,他在香港招商时就知道猫五被十九路军扣了起来,猫五此时凶多吉少是毫无疑问了,早在去年,闽海内外民众团体代表联席会议在香港召开,就收到提案近百件,十有八九是控诉剌桐王猫五的,如今海内外控告猫五的文电,如雪片一般飞来,这个自幼强悍过人的孩子终究没法修成正果,造孽太多咧,想积德也来不及了!
苏甸知道林时音与闽南钱庄财务经理人正携巨款在榕城活动,连答应替鹭港铁路筹备处航空测绘的玛雄都像无头苍蝇似的跟着奔忙。
你在猫五身上下注,肯定是赌输了,苏甸想着,骤然冒出一身冷汗来:你入股闽南钱庄滚出的红利早就变作猫五的德式装备,而发誓要跟随十九路军抗日的猫五是永远走不了“大路”,当不成正规军了!
他与元浴驱车前往中升银行总部主持股东大会,路上元浴埋怨意澄用人不当,北京分行放款不慎,又倒账三百多万,他却草草开除责任分行副经理了事,放款追不回来,从上海总行调款救急,现在倒要停发股息来弥补损失,元浴恼道,爹爹,咱们占百分之七十的股分呢,他李意澄拿高薪,还要借中升银行之便谋私利,倒了账还要我们出大头来还,要不是看在清韵的面上,我早就与他闹翻了。
浴儿,不能这样说你姐夫。
那我要怎么说?
苏甸不语,点燃一支雪茄,不胜烟酒的元浴呛得连连咳嗽,父子二人均郁郁不再说话,车至二十四层中升饭店门口,自有印度仆欧来开车门,走进电梯,苏甸方缓缓道,浴儿,咱从贸易转向金融,除了你运水叔,谁都是生手,要在上海这个地盘做点事儿很不容易,中升银行这些年能正常运转,多亏了意澄,他业务熟,有与官府交往的才能,在唐山做事,不与官府周旋寸步难行,何况他还是你的姐夫呢。
爹爹,算了罢,要不是他,我秋声姐也不至于下落不明!元浴想到一手将自己带大的温柔淡定的秋声,声音便有些哽咽。
苏甸见他情绪激动,便淡淡道,那是另一回事儿,咱是生意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说好了,一会儿开会,心平气和,心平气和才能解决问题!
元浴不语,闷闷进了会议厅,少顷,人陆陆续续都来了,李意澄落落寡欢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冷冷地宣布开会,他言简意赅阐述了北京分行倒账经过和处理措施。
股东们一片哗然,他们虽然股份不多,但原本利润丰厚的中升银行两年内一再发生这样的事件,信誉骤然大跌。
末了大家将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苏甸身上,苏甸缓缓道,我作为作为董事长理当维护股东的利益,按照惯例是一定要追究分行经理的责任,不但撒职还需要赔偿全部金额。
意澄冷着脸说,追究毫无意义,如果能追究我早就追究了,该责任人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惟一的办法还是停发三年股息,以弥补上海总行现在的亏损。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下策,苏甸微微颔首,我们宁可出资人受损,也不能让顾客利益受损,否则中升银行的信誉是没法恢复,没有信誉的银行是肯定没有前景的!我承诺再次注资三百万元,另有华侨股东的资金作为备用,我今天向董事会提议苏元浴正式担任中升银行协理,他目光炯炯直视意澄和元浴,你们的任务是迅速恢复银行信誉,争取业务量稳步上升。
元浴沉着脸不作声,股东们虽然不满,但损失最大的董事长愿意再次注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意澄掏出手绢拭汗,正欲宣布休会,却听苏甸又道,我再次提议组建香港分行,我向来主张中升银行的业务面向南洋,面向华侨,这些年来鹭港支行的杰出业绩主要是收兑侨汇,吸纳侨眷存款,中升银行若在香港有分行,可以将业务推广到南洋。
股东们都望着面无表情的李意澄,谁都知道苏甸与意澄在这个问题意见相左,总经理李意澄从来就主张将业务限于官商纠缠不分的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