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剌桐王猫五的葬礼_鼓浪烟云_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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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剌桐王猫五的葬礼(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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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意澄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意了,苏甸两个提议都是他能想得到的,情况却比他想的要好得多,他终于平静下来,仍然言简意赅宣布会议决议。

散会之后,李意澄将自己关在总经理办公室正欲将纷乱的思路理一理,苏甸敲门进来了,苏甸目光温和,意澄却不敢正视,他亲手为苏甸捧上一杯茶,甸叔,我决策失误,今天是准备让你撒职的,我对不起中升银行,当然我更对不起您,我知道您是看在爹爹面上放我一码。

错了意澄,我不是看在你爹爹面上,而是看到你是个人材的份上,意澄,虽然你功大于过,但今后是务必小心,你是聪明人,人犯错儿难免,但可不能总犯一个错儿!

意澄道,放款不慎,是该追究责任,可他们都是为了行里的利益。甸叔,据我所知,国民政府的国有国营政策很快就要扩展,一旦实行法币政策,我们的钞票发行权不久就得移交,也就是说,我们再也不可能有发行钞票的权利。

这也就是为何我要将行里的业务面向南洋的原因,但是,这与倒账无关,你别转移话题,苏甸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两次倒账,我们得停发股息6年,你想想股东们还会有什么信心?!

李意澄冒汗,苏甸也不看他,竟自道,以后放款务必慎重,下一步我会将运水从南洋调到香港作支行经理,香港支行的运作将与我们在南洋入股的各个侨资银行互动联合……

可是甸叔,这非我所长。

可这正是我们中升银行的长处,你想想,这些年要不是侨资充裕,中升银行如何能有如此资力应变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你可以用运水,还可以培养元浴等,苏甸语气缓和下来,意澄,你得学会用人,你不能老是用错人,事必恭亲是做小生意,要做大生意就得学会用人,用对人。

意澄低着头不作声。

苏甸进总行与元浴交代几句,驱车徐徐行进在灯红酒绿的闹市区,他的心情并不轻松,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鱼龙混杂的十里洋场,他尤其见不得国人在洋人面前的媚态,但这里风起云涌商机无限,亦时时藏着阴鸷杀气,元艺被绑就是一个例证,这世道一切都违背他原来习惯了的游戏规则,苏甸毛骨耸然地想,言而无信杀人越货一旦变成寻常的生财之道,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我阿甸在南洋被红毛逼税,回唐山仍然要被说不清的官府敲榨?!

出钱支持北伐,倒将北京政府的批文变为一纸空文,民国政府居然一届不如一届,抗日的十九路军入闽带来的那一点点希望,如今似乎也在黯淡下去,苏甸眯缝着眼睛,好容易平息了自己无端的恐惧,心里仍然七上八下,就在他到上海的前夕,十九路军策划了“闽变”,宣布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要实行反蒋救国,但响应者寥寥,原先信誓旦旦军阀们按兵不动,不知这胳膊能否拧得过那大腿?

曾经沧海的苏甸隐隐嗅到一丝不详气息,时局变幻莫测,恐怕又酝酿着一场灾难!

国赓,我们得立即回鹭港去。

甸叔,阿艺说他不愿意读书了,国赓话未说完,苏甸斩钉截铁道,不读就不要读了,回去再慢慢思量!苏甸下了车,将管家和清韵叫到跟前叮嘱了一番,然后收拾回鼓浪屿的行裹。

回鹭港,先回去再说。

旅途漫长,用过药的香粉昏昏欲睡,元艺麻木不仁。苏甸将他叫到自己舱里,耐心地说服他回鼓浪屿就跟李国赓学做生意,元艺闷着头听半天,好容易才冒出一句,爹爹,我天生不耐烦这些,咱家这么多人,生意总会有人做。

你不读书不做生意,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就在家呆着。

元艺不管不顾走了,躲在他自己的客舱角落,冷眼望着天际风起云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完了,这孩子完全经不起风浪,苏甸绝望地想。这孩子虽是庶出,可他母亲只生了这一个,自幼任性惯了的,向来话多如牛毛,可自从出来到现在,未见他笑过一次。

这天,鼓浪屿浓云密集阴风怒号。

三十五岁的猫五几天前在榕城就地正法,经林时音百般交涉,灵柩终于从榕城运回鼓浪屿,安葬在红楼边的旷地上,尽管十九路军有通缉令,参加猫五丧礼的人还是很多,多半是原来他自己的部下,层层叠叠水泄不通,林时音手植的鸡蛋花下,九个姨太太与稚小的子女环而绕之,葬礼沉郁而隆重。

这天,恰好久不见天日的元艺到港仔后散心,回家时正是黄昏,寒冬腊月,鸡蛋花浓硕的叶早掉光了,元艺站在自家凉台上,透过桠桠杈杈看见豪华得乌闪闪的棺木竖在黑乎乎的墓坑边,看见红楼悬挂着无数避邪的红灯笼,灯笼形状跟自己解禁那天,大哥元浴在上海苏家楼悬挂的一模一样。

元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头磕在二楼转角汉白玉栏杆上,鲜血奔涌而出,红玉惊呼十少爷,十少爷却昏迷不醒。

正与妍婴说事儿的苏甸从中楼过来,亲自将儿子扶起来,狠命掐他人中,又令仆人取来凉水喷洒面颊,元艺眉目紧缩,面颊苍白得近似透明,他醒来猫五和他所有殉葬物已经入土,只有红灯笼依然闪光。

元艺睁大俊秀的眼睛,突地跳起来,不顾一切奔向走廊,苏甸与妍婴紧紧跟着,元艺趴在石栏杆上纹丝不动,脖子长长探出去,苏甸和妍婴站了半天,妍婴轻轻叫唤他充耳不闻,直到苏甸按住他骨胳嶙峋的肩膀,元艺才回过头来,望着父亲茫然不知所措。

苏甸痛心道,艺儿,你究竟怎么啦?

元艺没有回答,推开父亲坚实的手臂,歪着头,想了半天,一丝嘲笑渐渐浮上他秀气嘴角,爹爹,猫五真好玩,他的头让十九路军砍了去,如今倒是金铸的呢,所以他的坟墓里外三层牢不可破,头不砍就没有金头,没有金头就不需要这末厚的棺材和坟墓,那棺木,那棺木乌闪闪像紫檀,爹爹,你说天下有有紫檀木做棺材的么?笑死人了,哈哈哈!

元艺凄厉笑声回响在红楼回周,猫五九个姨太太一齐回过头来,脂粉不施的脸惨白但清秀绝伦,凄惶眼神如十八盏清油灯,在飒飒寒风中颤抖不停,那些戴孝的长长短短的孩子,犹如矮锉木雕竖在女人们之前,热闹已去,只有苏玛雄和一些仍然戎装的亲信,走马灯似的在红灯笼与白孝衣之间穿行。

她们并不披麻,只有一袭素衣。

不知为何丧礼上要点红灯?丧礼上点红灯不是大忌么?元艺突然亮得出奇的目光热切地在妍婴脸上扫来扫去,四妈,你告诉我,他们为何要点红灯?!

艺儿,你还是回房去吧。

不,你告诉我,四妈,你不是什么都懂么,你告诉我。

以后再告诉你,还是回房去吧,艺儿,听话。

不,就现在,元艺蛮横地,不告诉我就是不懂,难道博学的四妈也有不懂的么,哈哈哈!

苏甸伸手打了元艺一个耳光。

元艺毫无知觉,抱着栏杆,一味盯着妍婴不放,喋喋不休胡言乱语,一直到深夜,苏甸无奈,命仆人硬将还在狂笑不已的元艺拖回房去,这个原本挺聪明的儿子显然已经半疯,苏甸心中一片凄惶。

真是作孽啊!苏甸鬓边一蹦一蹦的痛。这时妍婴轻轻走过来,你也去歇息罢,坐了这么些天的船,回来以后仍没有一天是安宁的。

累倒是不累的,妍婴啊,想想人生不过如此,去年这时,红楼是何等到热闹,可你看现在,人去楼虽未空,场面上的人一个也没有,哦,你看,场面上的,大概只有玛雄一个了,别看玛雄番里番气,倒是个讲义气的。

妍婴莫名其妙,你倒是奇了,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倒想起别人一些不相干的事儿来。

妍婴,猫五是个人物。苏甸吁出一口气,接过紫砂盅饮着,你想想,玛雄愿意跟猫五,必定有他的理由,你想想猫五是什么人嘛。

妍婴定睛看了他半天,轻声道,猫五当然是土匪。

这时元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飘荡在自家走廊,红玉一不留神,他又从房里窜了出来,妍婴见状,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苏甸忙扶住她,说,你进去罢,这葬死人的场面,不看也罢,妍婴挣脱他的手,我没事儿,管管你的儿子罢。

这时谁也管不了的。

管不了也要管的,妍婴径自走到元艺面前,艺儿,你回屋去罢,这不是你现在该看的,回去睡觉,这真不是你该看的。

元艺这时略略清醒,直瞪了她一眼,你说我该看什么?我现在还有什么可看的?他摇摇晃晃在自家走廊上走来走去,全然不顾妍婴凄惨的叫声,苏甸见状悄悄走过来道,走吧,你先进去,让时伯和红玉盯着就行啦。

他将妍婴硬拖进房里去休息,自己还是坐在阳台,一支胳膊贴在纹丝不动的大理石上,冰凉石头沁人心脾,他轻轻叫道:艺儿,艺儿!过来坐坐。

坐着我就看不清楚啦。

脸色苍白的元艺原本就大的眼睛现在更是大得异乎寻常,幽幽的,偶尔转动一次也是心灰意懒,唯独对猫五阴郁葬礼表现出近似迷狂的浓厚兴趣,这实在让苏甸肝胆欲裂。

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不知这孩子在被绑架的那几天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还在上海,他就请医生对元艺作过细细的体格检查,心肺功能还算正常,衣冠齐整时未见明显皮损,但在衣襟遮盖着的某些私密处,青春光泽的肌肤下隐隐跳动着乌青痕块,仿佛刚刚被阴毒的怨妇狠狠拧过。

这娇生惯养的孩子肯定是下了一次地狱,苏甸想,他索性命丫头挪过椅子,捧着茶盅静静观望固执地趴在那里的元艺,元艺凝视猫五的丧礼,烦琐的丧礼早就接近尾声,环绕着硕大石碑的沉重铁链正被涂上闪闪银漆,突如其来的鲜花异草缀在红毛灰砌就的台阶上,红妆素裹的女人们依次走进原本不是门的偏门,那是当时猫五为了安全让卫兵挖的,下面还有地道,那是一条他此生从未使用过的隐秘通道。

猫五实在很聪明,知道自己造孽太多,一直以为会死于复仇人士的暗袭,唯独未想过会被自己十分崇拜的十九路军公开枪决。

你也很聪明,苏甸自嘲地,以为你镇得住这位闽南枭雄就万事大吉,百万两银子哗哗流进闽南钱庄,红利一分未收,曾经九死一生的猫五却一命呜呼,连个人情也讨不到!而猫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苏家天海堂奠基五周年纪念日,再想一想,毛骨耸然。

苏甸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近自己死里逃生的儿子,将手搁在他头上,似乎有些额手加庆的意思,元艺似乎浑然不觉,仍然目不转睛盯着红楼猫五阴郁的死亡庆典,这时庆典结束,猫五那些长长短短的孩子们已经被乳娘叫回去睡觉,妇人们团团围成一圈,小声地商量着什么。

看来掌管财权的,确是这位俊朗能干的九姨太无疑了,苏甸想,就是她,掌握了猫五数百万计的来历不明的遗产,连着你入股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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