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雄额头冒出汗来,他情急之间竟解不开她的裤带,一根细细的血红的丝织物,勒在她近来瘦得盈盈一握的腰上,他百般努力就是纹丝不动,只好松手,坐在那边虎视眈眈的。林时音一骨碌爬起来,冷笑道,苏玛雄我还是要你想想清楚了。
你到底要我想什么?玛雄微微喘着气,奇怪了,你一个女人要想那么多作什么?林时音说我现在不想更待何时,这些日子我关在房里都在想,我已经作践了一段好时光了,我不想也不能再作践另一段时日。玛雄说你要不想作践就跟我。
你占我便宜!
我要占便宜无须招惹到你头上,我的姑奶奶!玛雄居高临下俯瞰着她,微微一笑。
林时音亦微笑,指头微微一弹就抽开勒紧了的丝绺,轻蔑道,玛雄,我要告诉你,别以为男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要不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更何况你不是猫五。
玛雄亦愕然,奔突的血液骤然冷缩,他慢慢回到刚刚进门时的那个位置。
林时音亦坐起来,全然裸露的胴体一览无余,看上去洁白无暇,她骄傲地昂着头,在玛雄面前走来走去,玛雄惊诧于她的美艳,更惊诧于她肤色的洁净。他说,你还是穿好衣服吧,你既不要我,就好好穿上衣服。
玛雄的绅士风度死灰复燃,他殷勤地过来,帮她一一穿上衣物,恭维道,我不说假话,你真的是漂亮了。
林时音缓缓站起来。盘亘多日的春雨突然停了,云蒸霞蔚,日光岩上绿荫和岩石缠绵之处,有醉人的金色缓慢固执地流淌,林时音掀开窗帘,九点的阳光纷纷洒下来,她背负金光,摄人的眼波宛然流动:
玛雄,你当真要我?君子无戏言?
我非君子,可也绝无戏言。
要说无戏言,猫五是绝无戏言的,起码他待我是这样的,林时音喃喃道,可是他肯定不是君子,他确实恶贯满盈,玛雄,当他想做君子的时候,他就死了,不过,他死了,也还算是一条汉子。
林时音呜咽,无泪,深栗色的眼睛腾的燃起熊熊火焰,玛雄,你不懂的,你是番仔,从来就不懂。
林时音天青裙裾蓦然飘逸,玛雄愤然道,你凭什么说我不懂?林时音瞪了他一眼,猛然转身,刚才还在飘然飞动的裙裾死死缠在他未戴帽子毛发深浓的头上。
玛雄顿时呆若木鸡,将苏甸吩咐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曾经叱咤风云的苏甸不经意间,这世上就发生了令他最难以置信的事儿,红楼的林时音和苏玛雄清明过后就不辞而别,鼓浪屿人说他们私奔了,海军航空处的人说玛雄调走了,军人换防是家常便饭,更何况玛雄是紧俏人才!
苏甸满腔郁闷无处诉说,一连几天,哪都不去,他脸色铁青在自家花园洋房间的绿荫里走来走去,偶尔与妍婴等说笑一回,笑起来像哭,哭起来亦像笑。
可惜你现在哭不出来,他想,你驰骋商场多年,从未碰过这等尴尬事儿,世间最尴尬莫过于这种哑巴亏了,百万银子打了水漂,你无处理论,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妍婴莫名其妙,她想尽办法给苏甸解闷。
这些日子,鼓浪屿街坊里巷间诡谲的谣言四起,民间传说版本比猫五之死更加精采纷呈,有的说玛雄一直都是狐媚子林时音的姘头,追求天海堂的公主苏姗不过是幌子;有的说猫五本来就是杂种林时音弄死的,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猫五原来就是草莽,哪里是洋学生林时音的对手;更离奇的是说苏玛雄是猫五的克星,因为玛雄的爹爹苏理元升天后封了为民出气儿的大官,猫五勒索侨民,霸占侨眷,苏理元派他的儿子向猫五索命索财来了。
妍婴有时到月姑那里闲坐,回来便会说些给苏甸听,苏甸说月姑近来难道糊涂了么,竟信起这个来,妍婴说她不是信,是近来得瘟疫的人又多了起来,她出诊多了,听的话自然也多。
这天,园子里玉兰飘香,两个人正在廊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伯叫髫龄的小孙子送上一封信来,妍婴接过掂量了一下,苏姗这孩儿,近来信件很少,这一封倒是挺厚的。她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忙唤丫环取剪子来,细心地剪开,摊开朵云轩信笺,层层叠叠地。
这姗儿,家信写得像情书。
天很热,苏甸摇着蒲扇,见妍婴脸色渐渐变了,摇摇欲坠,忙唤小青过来,将她扶进房去,妍婴一边说不碍事儿,一边自己挪了枕头躺下,望着苏甸,眼神迟滞起来,老爷,我对不起你,苏姗这孩子,她终归是不听你的话。
苏甸愕然,接过信函坐在她身边,专心致志,未听到她絮絮说了些什么,待看完信,则嘭的一声,愤然击开百页窗,这孩子,都是你惯的!
妍婴蓦然血色全无。
苏甸也不看她,一字一句道,鼓浪屿天海堂的公主,我堂堂苏甸的爱女,竟跟一个当兵的私奔,你叫我怎么在列祖列宗面前交代?妍婴,要是别人倒也罢了,却偏偏是你,世家底儿的妍婴,识文断字儿通情达理的妍婴,现在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好,你说,这怎么说得过去?
老爷,你原本不是要招徐玉明为婿么?
他们这是私奔!
苏甸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徐玉明是人才不假,他若愿意堂堂正正结了婚,和苏姗双双到美国深造,于我的家业亦不无裨益,可他偏偏不肯抛弃职业军人的生涯,私奔,哼!
他要不是军人,姗儿也不喜欢。
玛雄也是军人,姗儿怎么不喜欢?
这是缘份,也是命!
胡说,苏甸生气地,姗儿才多大了,她懂得什么?
她十八岁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儿。
苏甸瞪眼吼道,你说什么?你又懂什么?妍婴,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糊涂,这是终生大事儿,女孩儿的终生大事岂能由她自己说了算?!
妍婴噤口,苏甸紫红着脸,继续吼道,更何况苏家的事儿,自然是我苏甸说了算,国要有国法,家要有家规,这一大家子,要是人人都想做自己的事儿,人人都由着性子来,岂不都乱了套!
苏甸将这些年郁蓄下来的烦闷,一骨脑儿泻在妍婴头上,古人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果真是一点没错的,我苏甸的家业都败在你们这些女人身上!
妍婴委屈得满脸泪痕,又不知如何叙说,他正在气头上,声音很大,连正在南楼绣花的宝珠母女都听到了,不一会儿,客氏,香粉,大小仆人,除了行动不便的苏刘氏,几乎苏家所有的人都聚到北楼妍婴房门来,交头接耳,乌压压如阴云密布。
在嗡嗡嘤嘤的声浪中,妍婴羞愧交加,眼神复杂望了苏甸一眼,顿时不省人事,苏甸命宝珠留下,将其他人都赶走了。
你好好侍候她几天,宝珠,苏甸粗声粗气道,你们就没一个是让我省心的。宝珠小心翼翼望他的脸色,恐怕几天是不够的,那边的事儿还有一大堆呢。
那边的事儿我自会叫人打理,这儿现在没有你不行,你给我搬过来,精心煲些上好的汤水替她调养调养,下午我再请月姑过来诊脉,现在西医那一套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只有请月姑耐心诊治。
老爷,您心烦我们都知道,可这与妍婴何干嘛?
大家闺秀与人私奔难道不是大事儿?宝珠,你得将韵琴给我管好了,要再出一点岔子,我一并将你们全休了,自个儿回南洋去!
苏甸盯了妍婴一眼扬长而去。
宝珠无奈,只得吩咐下人将自己的行头搬过来,在偏房打了个简易的铺,让丫环在门边支了药罐和红泥炭炉,体态丰肥的宝珠已经不如以前灵醒,天太热,竟折腾出一身汗来。
妍婴一直是老爷的心尖子,怎么说骂就骂呢,这老爷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坏呢?
妍婴一连晕眩了好久,任凭身边风云变幻,日子水一般流过,飞快,整个盛夏,窗外生机勃勃,她只是一味的昏睡,偶尔被宝珠唤醒,勉强喝些汤汁,宝珠伺候她其实挺省事儿,闲下来就做自己的活计,她有时会停下来,望着妍婴睡梦中娟秀清瘦的脸,妍婴生就过份秀挺的鼻子,她想,总是在不该犯倔的时候犯倔,这次患病比以前严重,老爷却已经不如前几回上心,有时几天也不过来一次。
苏甸这些日子都闷在中楼书房里,他想独自草拟新的家规,以前都是妍婴研墨执笔,自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自从回唐山定居后,他偶尔也使用毛笔,到底是不习惯,心里本来就桠桠杈杈的,写到毛躁处,将笔丢了,打了电话叫李国赓过来说事儿,说了半天,发现自己尚未说到要点上。就说,国赓,你说罢,你说我听!
李国赓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似乎近来也习惯了,自从鹭港铁路筹建处被迫解散,苏甸精神就大不如从前;四姨太妍婴卧病不起犹如雪上加霜,日常生活都有些颠三倒四的,好在苏氏天海堂其他事务早就走上正轨,似乎总是能按自己的惯性运转。
李国赓见苏甸精神恍忽,就说,咱别说事儿,我陪您下盘棋,或者叫我爹爹过来讲古?
苏甸疲惫地闭着眼睛,摆摆手,你坐下罢,咱爷儿俩好好聊聊。你也别尽牵挂你爹,他与元艺玩得好着哪。
苏甸命丫环都下去,睁开眼睛望着国赓,原本要将闽南钱庄的事儿与国赓商榷,话到嘴边又改了样儿,国赓,我近来精神不济,大概真是老了。国赓笑道,您说老?还早呢,我爹妈大你十几岁,我还没听他们说过这话呢。
你爹妈是神仙眷侣,苏甸问起李歆的学业来,国赓说,歆儿与元普的学业您放心,肯定错不了。
苏甸落寞道,我苏甸养了十个儿子,唯独元普有几分读书人的特质,你只有歆儿一个男孩,灵秀之气倒全蕴在他身上了。
李国赓笑道,我妈常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他们各有造化便行了,甸叔啊,要他们个个都中状元,都远走高飞去留洋,您在唐山和南洋的事业靠谁来维持?
这倒也是。苏甸想了一下,笑了,元浴当时就想要升学,是我硬要他留下的,为此他怨了我一辈子,唉,此一时彼一时也,国赓啊,我如今家大业大,竟没有什么事儿是顺心的了,你看这个艺儿,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
您别急,国赓宽慰道,元艺是富贵胎子,娇生惯养,一时急火攻心,伤了神,或许过一段时日会好起来。
苏甸叹道,这么些年了,也不见起色,这个孩子是毁了,听天由命罢,好在他现在常跟你爹爹在一块。
我爹年纪大了,小孩儿似的。
苏甸道,他是好命人,自然要返老还童,我是没有这个命的,活到老倒要操心到老,算了,咱不说这些,你去将妍婴桌上的卷宗拿过来,咱商议一点正事儿,唉,这些日子,我竟一点精气神也没有!
李国赓翻阅卷宗,将天海堂这些年的明细账一一数落与他听,除了还在上海读书的元普,各房子孙花销均让他嗔目结舌,例银丰厚的各房子孙在自家日升银庄常有透支,连一向谨慎的元浴去年竟也赊欠严重。
这样赊欠下去,数额很快就会超过投在闽南钱庄里的银子。
难道自己真是造了孽了?
苏甸如遭雷击,他辛劳一辈子,实际上也勤俭了一辈子,除了造天海堂,自己从未奢侈过,寄予无限希望的子孙却恣意挥金如土,元艺单身,可他现在耗费的钱财,远远超过鼓浪屿一个富裕的十口之家!问题是万贯家财买不来他的振作,元艺大量耗费钱财仍然郁郁寡欢。
苏甸命李国赓马上关闭日升钱庄,新历元旦,苏甸让李国赓在天海堂正厅宣布新的家规,新家规男女有别,所有的子孙,不论男女,均要读完小学,初中或初级师范,男孩儿只要愿意均可深造,女孩儿则统统留在家里,可以延师设帐,可以凭兴趣家教功课,就是不准再到洋学堂里抛头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