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里的蜡梅含苞,远近隐约还有鞭炮声,初五过了好几天了,年节的味道还是很浓,正月中旬,秋意第一次带着孩子回唐山寻根问祖,带来大量精心制作的榴莲糕,乌油油摆了一地。
榴莲糕浓郁的味道引得欲言又止的宝珠不断地打喷嚏。
她十分喜欢秋意带回来的那些乌油油活泼健康的孩子,说他们比国赓那些女孩儿更中看些。
秋意将特意带回来的翠玉珠串亲自挂在宝珠丰腴的颈上,宝珠被冷澈的翠珠一激,哈哈地笑,这可是我打年轻就想要的,老爷每次都说要带,可每次都给我带玉佩,什么形都有,就没圆的,二姑奶奶,你爸爸是贵人多忘事儿!
宝珠喜孜孜走了,香粉瞪着眼道,三太太还真是老天真呢,二姑奶奶一路风尘,还是先歇一会儿罢。
一会儿,妍婴亲自捧了参茶来,秋意忙起身,怎敢劳碌四太太?
妍婴去过南洋,她们是熟悉的,秋意暗暗诧异妍婴这些年的变化,那年她还是风韵嫣然的少妇,如今风霜业已悄然爬上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她近来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
苏姗出走有些年头了,妍婴与爸爸之间的别扭还没完啊,秋意突然想起自己与得利就要结婚的那会儿,父母日夜相持不眠的事儿来,父亲最不高兴的事儿就是儿女自由恋爱,元浴以下四五个兄弟都是回唐山举行旧式婚礼。偏偏四个女儿倒有两个像飞蛾扑火,自己去寻了主的。
秋意盯着墙壁上苏姗在毓德高中毕业的演出照片,和她母亲一样美丽的苏姗生就冰雪聪明的眼睛,娴雅中透着几分倔强。
妍婴引孩子们去花园玩耍。
苏甸跟秋意坐在走廊上饮茶,询问一些南洋生意上的事儿。秋意回答着,有些心不在焉,苏甸无奈换了个话题,你妈近来怎样?秋意说还好罢,苏甸叹息道,我所认识的女子,就是你妈最敬业,你们这些做儿女的可都不如她,秋意略带娇嗲道,爸爸,你骂女儿呢。
我骂过你么?你和你姐自幼过的是公主般生活,我何曾骂过你们嘛,苏甸陷入某种沉思,秋意嗔道,爸爸,你回了唐山就不管我们啦,还说呢,你看看,我们都是没人管的孩子,所以才要回唐山寻祖。
苏甸想想,笑了出来,真是胡闹嘛,都是当了娘的人啦,再说我不在还有你妈呢,还有好些个兄弟呢,怎见得就是没人管的孩子。
秋意叹道,你不知道的,妈妈太苦。
秋意兀自絮絮说伊丽独自守着答哩洋楼的孤寂与无奈,苏甸兀自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这时香粉又走了过来,唠叨着红玉老了,她现在没有合适的贴身丫头,元艺不听话,打上海回来就不近女色,等等。
苏甸不快道,艺儿的事你不用管,没有丫头再买一个就是,有什么好烦的。
买不到好的呀。
耐心点儿,挑人一定是比挑东西难的嘛,慢慢看就是。苏甸其实很不耐烦,但又想到香粉近来刚刚好一点,便不想招她生气。
苏甸很烦,提着文明棍就要出门,像以前那样,一旦烦了就想到月姑那里坐坐,刚刚走了几步,见一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一双全然欧化的美少女徐徐走来,看见他,男人花白的胡子颤动着笑出声来:
你不认得我了么?甸兄,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我是被文医生判处死刑的人哪,在五湖四海周游一圈,又活过来啦!
维嘉兄弟?苏甸惊讶地,你这个怪人,从不给我来信,自从秋声没了,你的家人在我跟前都成了扎嘴葫芦,问也问不出个究竟的,谁知道你在哪儿流浪哪,你说你这个身价昂贵的富贵公子,与水手阿根有什么两样嘛?
苏甸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维嘉却不忙进来,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端详气势恢宏的天海堂群楼,点点头道,甸兄,你的心愿是达到了啊。
差远了啊,苏甸叹道,咱眼高手低,用运水的话说,我回唐山不过是造了些房子,捐了些钱,修了些路,最想修的,还修不起来,这不,十九路军走了,我们修路开矿的计划又泡汤了……一来二去,人老了,精力也不济了。
维嘉劝慰道,这年头做事儿不容易,更何况你做的事儿已经不是一两件!苏甸不以为然道,你是说我还是有一些本事的是吧?你要是不走,我们就可以做更多的事儿。
我没有这个命哪,我就是个消遥的命。维嘉半真半假地,依然呵呵笑,苏甸引他们进门,依次坐下,维嘉命孙女叫外公,碧云碧如正是豆蔻年华,一式洁白乔其纱洋装,翩然若仙女。
苏甸叹道,她们大了,我还是认不出来,维嘉促狭道,你当然认不出来啦,不过说来也容易,碧云静若处子,碧如动如脱兔,不出半个时辰你便可一目了然。
果然一会儿碧如开始四处张望,维嘉道,你们去罢,找你们小舅舅小姑姑玩去,让我们两个老头儿好好聊天。碧如笑嘻嘻牵着碧云走了,都一口流利的法语,两人对话,除了维嘉,谁也听不懂,苏甸感慨万端,这就是你给我带回来的欧式淑女,唐山话都说不畅了,维嘉说你好记性嘛,我自然是说过这话的。
苏甸说苔丝呢,苔丝怎么没来?
维嘉顿时神色黯然,她终于找到了亲生父母,不来啦。苏甸见维嘉一副难受样子,就打趣道,横竖你妻妾成群,从来是不缺女人的,至于要这样嘛?维嘉认真道,苔丝的好处是别的女人没有的,这你就不懂了。
苏甸赶紧说那是自然,他笑道,虽说一滴露一根草,苔丝可是食了两点露水的。维嘉不解地问道,什么两点露水?苏甸笑着答道,番邦女子,又得了唐山男人春风般的教化,不是双点滴露是什么?
原来如此,维嘉解嘲道,这么说我旅欧十年,倒给你甸兄带回了四滴露水。苏甸叹息道,可惜秋声不知究竟哪去了,有这么一双女儿,她大概死也瞑目了,他还要说什么,楼上哗然,爆发出年轻人一阵一阵欢乐笑声,维嘉由衷叹道,年轻可真好。
现在的年轻人有时可真麻烦。
哟,好像你就没有麻烦过似的。
那是自然,我当时是出门赚吃人,忙都忙不过来呢,没有时间麻烦啊,可你看我们元艺,锦衣绣食,却一味的愁眉不展,唉,这孩子,不说也罢。维嘉诧异道,你是说,阿艺?那可是聪明绝顶的好孩子哇。甸兄,你好像有无限心事。
唉,一言难尽。苏甸将元艺的事儿略略叙说了一下,家门不幸,难以启齿,难以启齿哪。
维嘉微微笑道,这年头,哪家都免不了有一些烦心事儿,甸兄,你一向是意气风发勇往直前的,天下没有苏甸不敢做的事儿,怎么如今倒犹犹豫豫的?
老了呗!咱不说了罢,苏甸嘱咐设家宴招待维嘉,宝珠一时高兴,使尽浑身解数,亲自做了几个早年的拿手菜,维嘉是识尽人间滋味的人,倒也罢了,秋意则是第一次吃到道地的潮州菜,胃口大开,口口声声要宝珠跟她到南洋去。
苏甸笑着对维嘉道,你看我们这位南洋来的姑奶奶何等霸道,竟差使起长辈来,秋意撒娇道,我是请三妈妈去南洋作客,我和姐姐都愿意学一学的。
苏甸扭头对维嘉道,我以前对她们姐妹俩倒是寄托了无限希望的,可她们竟无一点像她们的母亲,一个劲儿就只愿意相夫教子,生意上的事儿沾都不沾的。
维嘉笑道,这是勉强不得的。
苏甸拉维嘉到北楼妍婴住处,我们哥俩好好谈谈,你晚上就住我这儿,明日我在别有洞天为你接风,如何?维嘉笑道,咱们俩就无须客套了,不过我住这儿,你让妍婴到哪去?苏甸说哪都行,我苏甸现在还怕没房子?维嘉望着妍婴道,你看看,倒像我们都有断袖之癖似的,举足之劳,近在咫尺,至于么?
年来略略恢复体力的妍婴正用那只宇宙牌的手摇缝纫机车一只鲜红的纯棉肚兜,见到维嘉淡淡一笑,我就想着你今天会来呢,他要你留,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走,不必拘礼儿。
维嘉原是在女人堆里周旋惯的的,嗅觉灵敏,愈发的觉得气味有些不对,忙忙说,我还有些事儿,还是回去罢,明日再来,孩子们倒可以先留在这儿的。
你还是留下吧,我叫丫环给你预备一套床褥。
妍婴抽身而去,苏甸说,让她忙去罢,这些年她一到秋冬都在卧床,动一动有好处,我带你去楼上看看,然后去厅里坐坐。妍婴,你一会儿就来,别怠慢了亲家。
妍婴答应着,换了套有颜色的衣衫,点一点眉目,看上去还竟有些鲜妍。
苏甸留久违了的维嘉,原是为了倾吐这些年来的不快,音乐一响竟不知从何说起,他和维嘉都噙着雪茄坐在角落沙发上,听凭年轻人在典雅的正厅里翩翩起舞,偶尔说上一两句话,都是无关痛痒的。
全然欧化的女孩儿碧如,烈火旋风般,立刻成为令人瞩目的舞会皇后,今天的舞会一扫苏姗出走后苏家天海堂的冷寂,刹时就明亮红火起来。维嘉不禁有些技痒,邀请刚刚进门的妍婴,妍婴还是淡淡笑道,我太老了罢。
维嘉说老什么,炉火纯青罢了。
你始终是很会说话的,妍婴微笑着起身,维嘉拥着她缓缓滑入舞池,甸兄自己不大跳舞,这舞厅倒比我家讲究得多。
妍婴道,这是新的,新的自然要讲究些啦。
那倒不一定!咦,对了,苏姗呢,我们的钢琴公主哪去了?维嘉不问则已,一问妍婴骤然僵硬,维嘉忙让她坐下,妍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眉蹙唇青,好一会儿才自己调整过来,淡淡笑道,不好意思,近来身体不太好。
维嘉知趣地陪她一会儿,苏姗出走的事在鼓浪屿除了苏家天海堂的人,其他的人暂不清楚,更何况维嘉出洋回来不过两三天,但他是聪明人,妍婴的失常验证了他的某些猜测,他不想多问,闷闷坐了一会儿,看惘然的妍婴缓缓走出舞厅,想一想,要了杯红酒邀苏甸道:来,喝一杯!
一个劲儿喷云吐雾的苏甸默然一饮而尽,维嘉微笑道,甸兄,你的酒量果然有些长进。苏甸无奈道,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不长酒量总不能老长脾气?!
维嘉好玩地看着娇美活泼的碧如邀请身材修长的元艺翩翩起舞,另一个角落,则是安静的元普和碧云,甸兄,我看阿艺很好嘛,你看看这两对年轻人如何,可惜是差了一个辈份,不然倒是不错的婚配。
你疯了,苏甸讶然大惊,你去国十年,真是越来越番了,他们可都是我的孩儿!
维嘉呵呵笑着去净手,回来彬彬有礼地请呆坐在那儿的香粉跳舞,香粉这些年身体渐趋肥重,舞起来忘乎所以,一曲下来却喘息不已,李先生好身手,李先生好身手。
维嘉连声说谢谢。
香粉呆呆望着拥着碧如疯狂旋转的元艺,元艺久不跳舞,笔直的脊梁有点僵,但姿态还是十分优雅,元艺除了读书不如妍婴的元普,什么都是好的,香粉突然间眼泪汪汪,自从林时音跟着苏玛雄远走高飞,红楼渐渐淡出世人耳目,香粉就失去了展示自己的兴趣,将心思落到孩子身上,一味地疼爱起来。
她眼前只有元艺这一点骨血,以前她不正眼瞧孩子,现在孩子不正眼瞧自己,元艺一天比一天恍惚,只顾一味的玩物丧志,飘飘然仿佛他与这个日益显赫的家族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夜深曲尽,外来宾客逐渐散去,小丫头拎了一篮朱红的芦柑上来,怅然若失的元艺眼前一亮,拿了一只剥开,招呼碧如,碧如正在爷爷面前撒娇要通宵狂舞,见元艺殷勤,便叫道,十舅舅,你帮我说说嘛。
元艺将多汁的桔瓣往她鲜艳口唇送去,吃吃,别乱吵吵,你尚未成年呢,怎么可以熬夜?碧如撅了嘴道,怎么?在外国不许,现在家里也不许,我们简直就一点人身自由也没有嘛!
维嘉佯怒道,碧如,你未成年,我不管谁管嘛,这俩丫头,打小是我带大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香粉道,老爷,要玩就让他们玩罢,我们元艺是许久不参加舞会了,好容易有这个兴致,就让他们玩一玩罢。
维嘉还要说话,苏甸道,行了行了,咱们两只老骨头还是歇息去罢,年轻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去,不过,下不为例。
碧如高兴得跳了起来,在苏甸脸颊上亲了一下,碧云文静地站在那儿,望着姐姐一个劲儿地笑,苏甸说元艺元普,好好招侍你们的外甥女,元普答应着,苏甸倒过来看了元艺一眼,元艺正对碧如作鬼脸,听见了没有,外甥女!
艺儿的确是许久不这么开心了,让他们玩玩也好,苏甸带着维嘉往北楼去,维嘉注视着他笑容消失渐见风骨的脸,甸兄,这些年,你还是有些变化的。
苏甸说,这些年,大事做不好,小事懒得做,耗费钱财是小事,唯独这孩子的事儿没作好就是造孽。
你忘了月姑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的命。维嘉意味深长道,月姑的话总是有些灵异的,无论如何我们没法替代他们,不是吗?苏甸笑道,你原是风流倜傥之人,西洋逛了一圈回来,倒有些夫子气起来。
你一会儿说我愈来愈番,一会儿又说我夫子气?
都有嘛,看起来有趣得紧。
天有些冷哟。
唉,我们都老了,我们还是到屋里静静躺着聊会儿罢。屋里火旺。
不一会儿,稍稍上了年纪的人都走了,偌大的厅里,年轻人舞也不跳了,团团坐着,海阔天高地闲聊,近年来性情变得十分孤僻的元艺,苍白的两颊浮起两团红晕,妙语如珠,逗得韵琴碧如等女孩儿咯咯笑,秋意打发自己的孩子睡了,悄悄又走下来,与她原本并不熟悉的兄弟姐妹一起嗑瓜子聊天,壁炉里粗硕的木头熊熊燃烧。
热闹之中,刚刚活泼了一会儿的元艺又沉默了,黑乎乎的眼睛游离在千里之外。奇怪的是性情如火的碧如亦骤然安静,专心致志坐在元艺身边,见他忧郁目光如古井,幽深中还有几点火花闪烁,不由怦然心动,她莫名其妙觉得这里头有无穷无尽的故事。不过,碧如的沉默向来是不超过五分钟的:
十舅舅,说点故事给我听听。
元艺置若罔闻。
十舅舅!
元艺还是静静地望着通红的壁炉发呆,脸色苍白如纸,碧如是娇养惯了的女孩儿,向来是有求必应,走到哪里都有男孩儿宠着,元艺的冷漠愈发的激起她的好奇心,十舅舅啊,你醒醒!
这时元普站起来,走到碧如身边,拉拉她结着珍珠扣的袖子,行行好,碧如,你现在不要去剌激他。碧如涨红了脸嗔道,为什么?你凭什么要管我?我偏要叫他!
团团的圈子打散了,他们随意散坐,各谈各的事儿,深夜了,烹煮宵夜的丫环们依旧川流不息忙个不停,但元艺依然沉默,以至于坚持陪着他枯坐的碧如星眼微,两颊飞红,掩口悄悄的打呵欠,远远的鸡叫了,呆坐的元艺终于打破的沉默,睡觉去罢碧如,瞧你困的。
碧如撒娇道,他们都还在说话呢,再说,你不睡我也不睡。
我是要睡了。
元艺连正眼都不瞧她一下,撇下所有的人,竟自回南楼,他此时极度亢奋,一点睡意也没有,劈头盖脑冲了一通凉水,紧闭靠通道的房门,将朝着红楼的落地窗唰地打开,提了摇椅,静静躺在自己精心培育的绿油油的兰草之间,有株素心兰正悄悄吐着幽香。
中楼正厅依然灯火通明。
热闹是别人的,你是该睡觉了,元艺站起来面向红楼,眼光却不由自主落在自家中楼正厅那扇落地楠木百页窗上,有雪白窈窕的身影在那儿印着,一动也不动,是据说从来不肯安静的碧如,元艺朝她看了一会儿,抽身回房,关上自己身边的落地窗。
躺在床上他依然睡意全无,他再次起身,将所有的窗帘紧紧拉上,苏家上上下下的仆人都知道元艺拉上窗帘的时候天王老子都不能打扰,否则小则电闪雷鸣,大至沉默绝食,无论如何,是足于让全家鸡犬不宁的。
元艺将落地灯稍稍拧暗,打开壁柜,从幽深处拖出皮匣,嘣的打开弹簧锁,取出从不见天日的象牙烟枪,擦火,点灯,他的动作熟练而优雅,操作了半个时辰,滋润的烟泡微微腾沸,他迅速用银签挑起,装碗,再搁到蓝色火苗上看着它烊了,屏息欣赏了一会儿,便一头歪在床上。
炽热的乌丸滋滋汽化,元艺躺在隐秘神奇的烟雾里,贪婪深吸了几口,只须一丸,便消解了他莫名其妙的亢奋,有甜美睡意袭来,他懒洋洋爬起身来,娴熟地收拾烟具,藏好,回到床上,腾云驾雾,似睡非睡。
这套昂贵的烟具是香粉暗地里替他购置的,香粉做女孩儿的时候侍候过男人吃大烟,香粉的瘾不算重,消遣而已,去年见元艺精神恍忽,生怕他再憋出什么毛病来,就悄悄又置了一套器物给元艺。元艺的瘾也不算重,催眠而已。
他终于一觉到天明,醒来照镜,深黑眼睛下是青灰的圈,颧骨却象午后的结核病人般潮红,整个是失恋女人状,女人还有人怜,可你是男人,用爹爹的话说男人是要顶天立地的,本应顶天立地的男人作女人状是丢人的。
他丢了镜子,自嘲地自言自语,这时听得有人叩门,才想起昨夜的事儿,便往痰盂唾了一口,懒洋洋开了门,原来是彻夜不眠的碧如,光洁细腻的脸庞因熬夜而上火,娇艳异常,元艺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丫环呢,你来作什么?他们呢?
碧如说他们都回去睡觉了,元艺说你怎么不睡,年轻轻的要多睡点儿,碧如嘟着小嘴道,我不困嘛,怎么不让我进去?元艺尴尬,闪开身子,碧如冲进他房里,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我现在还真困了。
困了就回家睡觉去。
我就偏在这儿。
你这孩子,糊涂啦。
你才糊涂呢,碧如反唇相讥,嘶嘶抽着鼻子道,呀,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儿,十舅舅,你用的是什么香水?元艺厌恶地,我不用香水。
那么是什么味儿?
问问你自己的鼻子罗,元艺涨红了脸道,闹了一宿,还不赶紧回去睡觉,女孩子家家的,不要乱跑,不要乱问。
碧如撒娇道,我就偏不走,十舅舅,你的房间借我睡睡。
元艺大惊,你反啦?不是都有客房么,你缠着我作什么?碧如不满道,什么反不反的,我累了借你的房间睡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十舅舅那么小气!我偏要睡这里!
元艺无奈,只得唤来小丫头给她换了一套新被褥,然后自己轻轻掩上房门,刚才还在说不想睡觉不想睡觉的碧如立刻发出细微的鼾声,元艺突然有几分好笑,心想这女孩儿娇憨动人,却是没大没小仙祖无救!
元艺独自在厅里饮了两杯上好清茶,屏了屏气,习惯地到他的园里去伺侍他的花草,冬眠的葡萄架光裸着沐浴在阳光里,他眯着眼睛呆了半晌,微微沉醉,张着手竟不知做什么才好。
十少爷,天这么冷你赤足站在园子里是要冻病的,元艺猛然抬头,见时伯老脸笑得菊花似的,跑过来抢过铲子,你还是热热去喝碗粥,这里我来,横竖现在没有什么事儿,去罢!
元艺却一点不觉得冷,他若有所思放下裤管,携着一脚露水去饭厅吃饭,苏甸刚刚在园里散过步,正要和维嘉一起用早餐,见元艺来了叹道,年轻人都还在睡觉,只有你能按时起床,倒真真是难得,只是这要放在正事儿上多好。
元艺久不见维嘉,在他面前竟有些尴尬,倒是维嘉圆场道,元艺还年轻,年轻人都贪玩一些,时到花就开,甸兄,你不必担忧太多的,你看我们意澄。
苏甸叹道,意澄无论如何是做大事儿的人,可你看看元艺,眨眼就三十了,我三十岁的时候,南洋唐山两头家,金山银山都扳倒了,现在的孩子,命好,倒不知珍惜了。
显然元艺这些话是听惯了的,很快脸皮又厚了起来,目光散漫置若惘闻,爹爹,天有些冷,我想喝一口热热的黄酒。
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哇?
我就是想喝。
想喝就让他喝罢,喝点黄酒无碍,跟在男人们后面的妍婴说,我叫厨子给你做些小菜,苏甸说,哎呀,我们也来喝一杯吧,维嘉叫好,几个人同时转回餐厅来,元艺见父亲有了兴致,就说,爹爹,我们到园里等罢,今天阳光真好,亮得出奇呢。苏甸正愁元艺整日郁郁寡欢,就说,妍婴,你就让他们把酒菜摆到园里来。
妍婴答应着,吩咐下人张罗去了。
维嘉选中了晚菊亭,也不讲究,拍拍石凳就坐下来,元艺命自己屋里的仆人给两个长辈送上熏笼和锦锻坐垫,自己搓着手,入神地瞅着熏笼里微微红裂的栗炭,阳光折射,他玲珑的耳朵通透莹润。
妍婴见状,跑到厨房与宝珠嘀咕半天,竟调理了围炉用的铜火锅,暖烘烘竖在光滑的大理石桌上,维嘉兴致浓厚地打开锅盖,只见一汪清汤见底,他微笑着不语,元艺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宝珠瞪眼道,你懂什么?这是三年养的老母鸡吊出的高汤呢。
三妈,你难道就不知道么?元艺突然嘻皮笑脸道,混水才能摸到鱼呀,你回去歇着,这儿就让我来,宝珠说你一个公子哥儿懂什么,别烫着了。
你懂的我多少懂一点,元艺说我懂的你就不懂了,你还是走罢。
宝珠不放心,嘟嘟嚷嚷不愿离去,这时苏甸说,宝珠,你走罢,横竖有丫头跟着呢,他既愿意做,就让他做一回嘛。
妍婴与苏甸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元艺的沉默与低调,这瞬间的本能的复苏,倒令苏甸心跳加快,他站起来走到冷香四溢的蜡梅树下,远远望着儿子在热汽腾腾火锅前有板有眼的忙碌,这聪明过人的孩子是从来不愿将心思用在正道上的。要能用在正道上,恐怕要比元浴元普都能干些。
苏甸脑海突然闪过富不过三代之类的陈年旧语,幸好你不是只有元艺这个儿子,他轻轻打了个冷战,转身去小解,片刻他微笑着回到晚菊亭,元艺笑吟吟将一杯温热的家酿糯米酒端到他跟前,自己则熟练地调合芥末酱油醋之类。
元艺,让仆人干罢。
爹爹,你就让我给你们做一回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苏甸听这糊涂孩子重复自己的口头禅,不禁笑了起来。太阳渐渐升起,阳气灿烂地蒸腾,给正碌的充满活力的元艺罩上金光,往日晦气似乎一扫而光,这孩子现在显得格外俊俏洒脱,苏甸心里顿时温暖如春,一改以前远庖厨的习惯,也动起来,招呼维嘉,来来,喝了这杯温热的酒,自己动手,自己动手。
维嘉叹道,还是在鼓浪屿好呵,你看每一尾鱼都是新鲜的。维嘉于吃兴致是很浓厚的,妍婴命小青打开四撞紫檀提盒,果然除了听装鲍鱼,其他海味都是新鲜的,妍婴说,三太太这些年来亦难得下厨,这是她特意为你调制的滋阴清水汤锅,不燥不腻,老少咸宜。
维嘉连声道谢,苏甸瞥了妍婴一眼,说既然元艺愿意忙活,你就好好坐下罢,活了大半辈子,让晚辈侍候一回是应该的。
妍婴坐下来,元艺特地给她调了清淡的酱碟,四妈,往常都是你给我捎吃的,我今天就先敬你一杯,他仰头一饮而尽,小青执壶斟上第二杯,维嘉叔,你是我爹爹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再敬你一杯!
维嘉和妍婴都是酒量奇大的人,元艺虽然吃喝玩乐,天天都要小酌一番,却没有妍婴的本事,他天生的小量,两杯下去便双颊通红目光灼灼,这时苏甸倒自己举起杯来,艺儿,来,第三个当然是敬你爹爹!
元艺再次一饮而尽,爹爹,你原谅儿子不孝。
艺儿,现在谈孝不孝太早,你还没成人,用新式人的话:人生还没开始呢。
元艺笑笑,苏甸因为久不见儿子笑,觉得格外温暖,似乎连微弱的炉火都分外明亮,妍婴心里却凛凛颤了一下,冬日阳光锐利清澈,元艺看上去灿烂的笑容分明挟着一丝丝寒意,妍婴酒意一下子涌上头,她不由地红了眼眶,这红晕一直牵连到她有些沧桑的面颊,竟然鲜艳如花。
四妈,你好漂亮!
艺儿,你都胡说些什么嘛。
是的四妈,我看就没有什么人比你漂亮嘛!
元艺空腹,喝得太多太快,肆无忌惮说了一通酒话,又俯首侍伺三个长辈一番。暖洋洋的天气,热滚滚的火锅,他突然地觉得饿了,于是埋头一心一意吃起东西来,最后命小青取来一只黑色的螺钿漆杯,深而且大,自己执壶斟了满满一杯,爹爹,七分茶八分酒,我这是倒了十分了,沉甸甸呢,维嘉叔,你慢用,对不起了,我累了,我要回房,回房睡觉去。
元艺竟自举着满溢的酒杯,踉踉跄跄在花间小径上行走,北风掀起他年轻茂盛的乌发,如上好的黑缎猎猎作响,妍婴道,呀,风好大,倒底是寒冬腊月,一点都不含糊的,苏甸默然无语,维嘉若有所思道,咱们也进去罢,别吹坏了两把老骨头。
苏甸还是不语,三个人闷闷喝了几杯,冷风真的大了起来,持久而猛烈,铜炉里的栗炭一阵窒息,骤然又红亮,天上乌云多了起来,酽酽地遮住了阳光,沉闷,温热。
苏甸叹息道,真是怪了,都说春天孩儿脸,寒冬腊月的,怎么也说变就变,维嘉笑道,这正是寒流要来的前兆,你在南洋呆久了,倒没了这些知觉。
我回唐山十几年啦。
可你在南洋三十年呢。
那倒是的,苏甸站起来,用我们大太太的话说,那地方只是一味的热,热得你看不到任何希望,可要没有南洋,还真没有我苏甸呢,走吧,秋意这次回来,给我带了些上好的雪茄,抽雪茄是男人至高无上的享受,走,我们回客厅烧口咖啡热热地喝了。
乌云愈来愈浓郁,元艺走到自己房门前,螺钿杯里的酒晃晃悠悠的,他扭了一下,一头撞到白墙上,酒居然没洒出来,于是笑嘻嘻喝了一口,再喝一口,直至喝完,顺手将杯子丢到傍边的垃圾筒里,摸到门边,倒犹豫起来,拧着铜把手呆了一刹,甩杯子的声音惊动了一直在傍边的红玉,她忙忙上来帮他拧开,十少爷小心!
元艺瞪了她一眼,小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