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赶紧住嘴,元艺近来看似沉默,其实脾气很坏,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一脚踢去,门砰的在墙上狠狠反弹了一下,重新关了起来,闭得紧紧地,元艺大怒,再踢一脚,纹丝不动,苏甸造屋耗费千金,结实的楠木板足有二指宽,他根本就踢不动,捂着脸蹲了下来,足尖的疼痛令他清醒了一刹,用力过猛,站起来随即昏倒在地,红玉过来,小心翼翼将他扶上床去,这时妍婴闻声而至,看见红妆素裹的碧如睡在元艺床上大吃一惊,顾不得昏迷中的元艺,扑上前去,轻轻摇撼那深度酣睡的女孩儿,碧如慵懒地翻了个身,宽大袖子下滑,光裸胳膊叠在一处,如花似玉。
妍婴无奈,拉过被子给碧如盖上,命红玉和小丫头将烂醉的元艺扶到自己房里,亲自喂他酸笋醒酒汤,元艺在朦胧中睁开眼睛,楞楞地盯她许久,轻轻叫了声四妈,四妈你还好?
妍婴突然泪如雨下,她低下头倾听,可他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不胜酒力,实实在在是吃醉了,舌头很大。
元艺翻转身,睡了。
窗外风很猛,在蜡梅疏朗枝丫间呼啸,寒流是真的来了,妍婴支着太阳穴沉陷在沙发里,命小青去侍候元艺房里的碧如,命红玉将自己的窗帘拉紧,下楼去告诉宝珠她不吃晚餐,她头很痛,是钝钝闷痛。
元艺睡到第二天醒来,发现妍婴趴在他的床沿睡着了,他有些茫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取出羔皮大衣搭在她肩上,想一想,呼小青进来,将妍婴扶上床去,跟随妍婴二十几年的小青有一把年纪了,来回奔跑,大概昨天没好好睡,眼眶都是青的。
元艺回到自己房间,茫茫然转了一圈,碧如早就走了,被褥早起让丫环收拾得整整齐齐,元艺在床中抚摸一下,含糊地记起昨天的事儿,不禁咧嘴笑了一下,碧如竟活鲜鲜地跃到眼前。
十舅舅,他分明地听到碧如娇嗲声音,血液一下子涌到脑门上,他霎地转过身来,果然碧如就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淡雅的碎花旗袍,花容月貌,神态有些怯怯的,愈发衬出豆蔻年华少女的爱娇来。
元艺吃了一惊,态度便有些生硬,你不是回去了么,怎么又来啦?
你不喜欢我来么?
元艺哼了一声,你先到四奶奶那儿坐会儿,我还没洗漱哪。碧如顺从地答应着,正要转身,元艺忙忙又将她叫住了,算了算了,我妈刚睡,你爱坐这儿就坐这儿罢,碧如惊道,她是你妈,你妈不是五太太么?
元艺厌恶道,你知道什么,我有好几个妈呢,我妈是谁有什么关系啊。碧如说,这倒是的,横竖四太太五太太都是庶出。
元艺冷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嘛,哼!碧如笑道,我二妈说你们大妈妈生的舅舅现在都在南洋,所以在鼓浪屿这些舅舅是无所谓嫡出庶出的。
元艺见她一派天真烂漫,也就笑道,你找我玩应该迟一点儿,我这人早晨起床麻烦事儿多,碧如看着他慢腾腾洗脸刷牙刮胡子泡茶,你这样上学是肯定要迟到的啦,难道你没有读过书,哼,我二妈说你是苏家读过最多所大学的人。
元艺被人截到痛处,楞了一楞,你那个三八二妈还说我什么?
我妈说你是自己不愿意出息。
否则就是状元是不是?哼。元艺见她好奇地在房里东摸摸西弄弄,就说,你到底是喜欢这些东西,还是喜欢我?碧如说我顶顶喜欢你。
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奇怪。
真是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碧如认真解释道,这些东西我家多得是。元艺不以为然道,真是番仔憨。碧如不高兴地,你怎么老说我憨?十舅舅,拉个提琴曲儿给我听,我记得你以前是拉过提琴的。
元艺亦老大不高兴,我多年不动它了,你没看上面都是尘土么?碧如说我就是要听就是要听,元艺恼道,你这女孩儿怎么这末不清楚,告诉你我手生,这么多年了,手生你懂不懂?
碧如定定地看着他,怒目圆睁,正当青春的脸儿被一团怒火烧得明艳绝伦,元艺心里倒一阵柔软,默默取下提琴调试,然后一丝不苟拧紧马尾,擦上久违了的松香,摸摸自己腮帮,想了很久,好罢,就为你个番仔憨拉一个番仔调。
十舅舅,你琴谱呢?
琴谱在心里。
真是岂有此理。
你既是要听,就不要挑三捡四。元艺有些粗鲁地命令,让碧如坐得远远地,说她坐近了干扰他的思绪,碧如顺从地坐下,他方屏心静气托起擦得锃亮的琴,这是很久以前苏甸托维嘉从欧州带回的价值连城的好琴,苏甸和妍婴在这些方面从不吝啬,元艺天资聪颖,儿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手生归手生,一触琴弦,尘封已久的情思一旦破壁,犹如幽深古井骤然泛起涟漪,神奇地奔涌出来,汩汩滔滔一泻千里。
一曲尽了,他竟泪如涌泉。
碧如被他的琴声和眼泪弄得有些呆滞,娇嗲的碧如突然大了十岁似的,丝丝怜悯从四面八方游来,细细缠绕在她心里,她不由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仍然在颤抖的蓬松零乱的黑发,元艺刹时僵硬了,狠狠地拭泪,犹豫了一下,将她的手挪开了。
碧如像受伤的小兽跳了起来,正要发作,见元艺被自己的泪光灼得俊秀的五官完全变了形,呼吸困难,颊上肌肉神经质地颤动,她害怕了,紧紧闭着嘴巴,脸色绯红,背负着从关闭的百页窗中迸射出来的阳光,青春欲滴的小脸儿如有火焰熊熊燃烧。
元艺突然站起来,猛然将窗户推开。
碧如骤然暴露在阳光之下,腿一软两眼乌黑跪在地上,元艺只顾自己呆呆倚在窗前,并不去看她,双手深深插进自己头发里,一上一下蠕动,喉咙焦渴似火。
元艺困难地从床边走到沙发边,他深邃的睡房一头是床一头是沙发,走到哪儿就可以懒洋洋地躺在哪儿,一天到晚躺躺歪歪做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心似古井波澜不惊,他厌恶读书厌恶做事还似乎厌恶了女人,但现在他坐立不安,碧如象一团跳荡火焰灼伤了他每一寸肌肤更直逼他的心房,他曾经欣赏并亲近过许多风尘女人形态各异美丽成熟的肉体,却从未有过如此刻骨铭心的体验,这究竟是为什么?
她还是个孩子,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嘻嘻哈哈就能横跨欧亚大陆,在五湖四海漂来漂去,矫健活泼,美丽得令人心痛,突然就落在自己身边?
一时间他鲜血沸腾不由自主。
碧如终于脸色绯红抬起头来,蠕动着寻找元艺,四目相对,肉身迟滞,似乎僵持了一百年,元艺抬头,对面鸡蛋花掩映的红楼突然响起他十分熟悉的琴声,那是猫五遗孀林时音一度心血来潮的即兴演奏的旋律,林时音回来了吗?她和玛雄兄做了何等耸人听闻的事儿,元艺咧嘴一笑,举琴,再次沉浸在自己忧伤旋律里,一阵炽热在腰间流窜,一曲末了他丢了琴,缓缓地走过去,抱起被她自己的疯狂融化得瘫软如绵的碧如,在自己房间里走来走去。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无比强壮。
碧如眼泪早就干了,她突如其来爆发出一阵清脆笑声,笑声激越,引得在妍婴房里闲坐的苏甸支楞起耳朵,谁在艺儿房里?谁?
妍婴起身穿过回廊,却见碧如赤脚,轻盈跑了过来,满脸渲红,丝袜跑丢一只,裸露着光洁小腿,元艺正倚在门上呆呆地看她。
看来这也是个野姑娘,妍婴回房对苏甸道,苏甸说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艺儿罢,这孩子总不能老这样,两个人说着穿过回廊,未到元艺门前,却见碧如旋风般冲了进去,门砰的关得山响。
两个人面面相觑。
苏甸有些生气,未说什么,竟自回房去了,妍婴款款上前,想要敲门犹豫了半天,爽性也回房,苏甸已经穿好要应酬的西装,她吃惊道,你要出去,这末冷的天大衣也不穿?苏甸淡淡地,我不冷。
妍婴举起的手倏然放下,近来她愈来愈感到他的捉摸不定,他似乎正一点一点离她远去,她无可奈何,你奈何又如何?
她把苏甸丢下的羔皮大衣重新丢进壁橱,闷闷收拾了一会儿,正欲罢手,忽听得香粉笑道,天底下就你顶顶勤快。妍婴回头,见香粉站在那边,打扮得花枝招展,就说你也要出门去么?
香粉说能上哪去,我无非是去宝纹那里打打牌而已,我好久不去了哪,香粉说着一眨眼睛,一点粉末落在鼓起的前襟下,妍婴望着她眼袋下纵横交错的纹路,纹路里都夹着细细白粉,感觉十分凄惨,以前她的脸庞是何等光彩何等春风,不过,因近来苏甸对谁都淡淡的,香粉便待妍婴好了许多。
香粉正要出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艺儿呢,艺儿怎么又不见啦,她高跟鞋磕磕地走过回廊,砰砰敲起门来。元艺房门纹丝不动,闭得紧紧地,结实细密的楠木板沐浴在阳光下,泛起红铜一般的光泽,香粉眼皮蹦蹦跳起来。
艺儿,艺儿。
门里门外悄无声息,香粉急得直跺脚,恰好这时客氏扶着婆婆苏刘氏晒太阳,她们绕着回廊徐徐漫步,苏刘氏眼睛早就瞎了,搁在枯瘦眼眶上,像含混不清的黑洞,走到元艺门口,她小脚突然一歪,嗓音沙沙地说道,阿妍,我嗅到甜腥的糊味儿,他们在煮什么东西?
没有罢,谁会在房里煮什么呢。客氏看了香粉一眼,香粉却觉得她朝自己剜了一下,下意识朝她尖尖的小脚上盯了一下,不作声了,一物降一物,她即使在最疯狂的时候亦不敢在弱不禁风的客氏面前造次,客氏倒是和蔼,问道,你叫艺儿作什么呢?
我要看看他。
别看了,别看了,苏刘氏沙沙的喉音突然拔得又哑又高,都回去,回去!但大家都不回去,一会儿秋意她们拖儿带女的也来了,随意散坐在小楼回廊上不堪规则的美人靠上,叽叽喳喳不明就里问这问那,秋意眉宇间还洋溢着几分正月的喧闹气息,妍婴眼皮则别别跳动,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阳光已经挪到内院正中,清晨疏淡悠长的树影缩成浓密一团,偌大回廊洋溢几分正午金灿灿的温暖。
该吃饭了,宝珠唤丫头过来扶持昏昏欲睡苏刘氏和客氏,然后自己在妍婴身边坐了下来,良久,妍婴叹道,我们也走罢,她最后一瞥元艺仍然紧闭的房门,紧紧闭着嘴朝前走去,不再回头,紫色裙裾泫然飘洒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犹如一道凌厉迅疾的闪电。
她不谈,别人也就不知元艺究竟哪去了,香粉有病的脑子只能收半天的事儿,苏甸一夜未归,大概是宿在李家庄与维嘉叙旧去了。
十五元宵日,团团紧簇的苏家天海堂楼群并未显出前几天的热闹,晚上八时左右,满天细碎的星子都逃遁了,一轮满月越出东山顶,圆而且大,四周萦绕着几丝清澈云絮。
上元灯当然还是红的,只是红得有些寂寞。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元艺似乎从深度昏迷中醒来,朦胧中感觉温热柔腴的胴体纠缠在他腿上,竟惊出一身冷汗来,他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披上睡衣,蜷在沙发上,冻僵了似的。
在万籁俱寂的下半夜,元艺悄悄遁出房门,赤足趿着珠绣软拖,冗长的睡袍疲塌地流失在花间泥土上,天依然澄澈,月儿微微地倾斜,园里那眼用来浇花的古井里只有半轮月色。他冒着剌骨寒冷竖着脖子,倚在粗糙的井台上,痴痴地凝望半天,泠然起身,到楼下他自己的贮藏室,拧亮壁灯精挑细选,直至鼻尖上冒出纤细汗珠,最后抱着一尊横斜逸出的华安石,小小的却奇重无比,他微微笑了一下,用丝绒围巾将石头裹在腰间蹒跚行走。
冷月无声。
太阳照样升起,清晨小青推开元艺虚掩的房门惊叫了一声,正在梳头的妍婴匆匆而至,她吃惊的不是酣睡在元艺床上的碧如,而是白色床单上那一朵怒放的鲜红血迹,妍婴颤抖着拉过被子,轻轻掩上血迹和碧如赤裸的小腿。她关门,叫小青去寻找元艺。
元艺下落不明。
碧如直至中午醒来,茫茫然拧着自己朦胧的眼睛,空胃里剧烈的鸣响唤醒她所有的知觉,她哇的跳起来,厚实的丝绵被褥堆在她玲珑的脚边,她有些惶惑地看着完全裸露的自己,温润鲜活,很难相信这是一天一夜滴水不沾的胴体。
昨夜燃烧的余热仍然令人迷醉不已,碧如欢快地扭动着起身,到处寻找自己四处飘落的衣服,那一点点惶惑就不翼而飞,穿戴整齐时她已经平静如水,开门出去她健步如飞,箭一般穿过水波依然不惊的古井。
蜡梅飘香,阳光灿烂。
苏甸从李家庄回来已经是深夜,见时伯正一个一个摘下元宵节的红灯笼,童心未泯的秋意跳起脚来,和孩子们一起拎着灯笼在园子里闲逛,时伯急得哇哇叫,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爷回来要生气的。
苏甸站在门口,见元普与李歆从小巷钻出来,就说,你们去帮帮时伯收灯笼罢,他年纪大了,有个闪失就麻烦了。
元普答应着忙去了,苏甸举步前行,走到井边顺手将铁盖盖上,冬天凉硬的铁石相撞,猛然闪出火花,凌厉的响声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站在那里鬓边蹦蹦直跳,听着井底古怪深远的回音,头上短发似乎也根根竖了起来。
这可真是老了,一点点响动都受不了,苏甸自嘲地想着就往妍婴房里来,妍婴正在喝自己调制的药,见他进来呛了一下,咳了半天竟不知所措,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苏甸从她通红的脸上隐约看到已经逝去的青春时光,不由心里一动,怜惜道,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气有些不顺。
哪里不顺,呃?
他抚摸她后背,感觉到她在剧烈抖动,就说你们近来都有些神经兮兮的,躺下罢,躺下也许好些。妍婴顺从地躺下来,想了一想,说,艺儿不知哪去了,苏甸说能哪去,在乌石那儿罢,我来给他们打个电话。
电话是月姑接的,月姑说她这些天从未见元艺过去,苏甸说,乌石呢,叫乌石来听电话,月姑说乌石到鹭港看孙子去了,苏甸这才想起李国赓早就将已经会说闽南话的乌番婆扶了正,乌石父子俩现在很常去鹭港,住在番仔媳妇的家里。
妍婴又剧烈地咳起来,奇怪,艺儿会到哪里去呢?苏甸突然笑了起来,莫非又是私奔罢,难道我女儿私奔,儿子也要私奔不成?
妍婴叹道,他要有私奔的勇气也不错了,她内疚地,老爷,我对不起你的,几个孩子都没有调教好。
老爷,你又叫我老爷!
苏甸霍地站起来,来来往往踱步,动作激烈不亚于一战前负债经营那段窘迫的日子,可他现在年近花甲,不多时便气喘吁吁,脸红得要汪出血来,妍婴默不出声上前,扶着他站在窗前,静静看红楼里灯光走动,苏甸歇了一会儿,颓然坐下,妍婴赶紧倒了杯水让他吃药,这是年前检查之后,文医生交代一定要吃的。苏甸吃药后安静下来,见妍婴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就说,你也去吃药罢,别耽搁了,妍婴转身,原本美丽柔和的眼睛变得阴凄凄奇大无比,老爷!
苏甸怒道,我叫你别叫我老爷!
妍婴突然劈头盖脑道,我要出去找艺儿,苏甸说有什么好找的,孩子这么大了,玩够了他自然回家,这又不是第一次,妍婴带着哭腔道,可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啦。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
妍婴低着头要从愠怒的苏甸面前走过,他疲惫万分地动了一下,你要去哪里嘛?
你不是叫我去吃药么?
别走,让丫头端来就是。
不用,不用,我们来了!两个人一齐转过头去,见宝珠笑吟吟时来,后面跟着端着红泥风炉的小丫头,妍婴喘咳道,搁在壁炉前,我一会儿再吃,苏甸说要吃便吃了,吃凉的胃痛于你有什么好处嘛。
宝珠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位,她嗅到一丝隐隐的萦绕不去的火药味,便在他们面前坐下,命丫头倒药,亲自端到妍婴嘴边,妍婴,趁热喝了罢,别惹老爷生气,苏甸说我并没有生气,你们不要神经兮兮的。
于是大家都沉默。
苏家天海堂在年节后的沉闷中过了两三天,天气睛冷,天未亮时伯起来汲水浇花,打开井盖摇动汲水的吊乌,未听到深澎水声,桶底就搁浅了,那物件绵软而鼓胀,时伯不看则已,一看血液全冲到头上。
苏甸披着绒睡袍刚刚从楼上下来,见时伯噢的一声坐在地上,脸都黑了,便问,怎么啦,天冷地滑,小心点儿呵,咱们可都是有年纪的人了。时伯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指着幽深的古井。
苏甸上前,见元艺仰浮在清冷的水面上,似笑非笑的脸有些肿胀,眉目却栩栩如生。
苏甸觉得背上咯吱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想了一下,忙吩咐时伯不要声张,趁老少妇孺尚未起床赶快打捞。
时伯牙齿冻得咯咯响,唤来小青的男人一齐操作,他们用宽大绳套束紧元艺着因泡水变粗了的腰身,哼哧哼哧,终于在日头尚未出来之前捞了起来,抬到荫处。
苏甸亲自用白绸将儿子身上的水迹拭净,裹了起来。坐在溺毙的儿子跟前,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倒突然想起在南洋经商的日子,有一回去印度考察行情,在恒河边上看印度人办丧事,烈火熊熊,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多好!
杉木棚和水床刚刚搭好的时候,妍婴起床推窗,看冬日从波光粼粼的金带水沙滩升起,绯色霞光晕染着清澈天穹,竟比春天还要明媚些,她近来虚弱,常常早醒,每每伏在窗台上看日出,已经成了习惯,今天倒醒得恰到好处,无须等待,霞光就已经斜射,她正欲到凉台上沐浴天光,忽听得南楼香粉失声长嚎,定睛一看,霞光灿烂的花园里多了一堆白色器物,香粉披头散发状如女鬼,哭天抹泪的叫元艺。
妍婴呆了。
香粉兀自在那儿呼天抢地,她看来是彻底的疯了,疯得在元艺治丧期间,鼎反天沸无一刻宁静,苏甸冷着脸要叫男仆们将她绑起来关在屋里,元艺是夭寿,守丧时天海堂紧闭大门,一架讲究的楠木棺材只能从偏门寂寂而出。
这期间李家庄的碧如好似游魂,衣旌雪白在门口飘来飘去,维嘉来参加丧礼,只好也将她锁了起来。
苏甸始终一言不发,阴沉着脸,一直到阴沉沉的丧礼结束仍然愤怒不已,他愤怒的是本该血气方刚的儿子却选择了女人的死法!
愤怒中的苏甸郁闷了九天,这九天他几乎不食不眠,一股实火周身流窜奔突,突然之间左手左足发麻,妍婴连夜叫人将他送进救世院,文院长诊断是轻度中风。
苏甸倚在雪白被褥上,倾听窗外汩汩水声,燕尾山的树林异常浓密,时值涨潮,因常年抵御狂风的野榕出奇矮锉,在糙粝礁岩上根系纵横,墨绿色遒劲的树冠倒有一大半要流泻下来,触及横涨的潮水,时而汩汩作响,时而飞珠溅玉。
他神志仍十分清楚,但脸色通红,喉间有什么在咯咯作响,看见发髻雪白神清气爽的月姑走进来,他突然泪水涔涔,玛雄和林时音卷款出走,他未说一句话;元艺出事,他也尚未掉一滴泪珠呢,妍婴抽出手帕要替他擦拭,他含混不清地吼了起来,别动,你们都出去,让我和月姑聊聊。
妍婴无言退下,月姑不言语,伸出两根指头号脉,她指头依然红润洁净犹如少女,多日急火攻心的苏甸蓦然闭上眼睛,顿时觉得有淙淙泉水周身流淌,壅塞多日的脑筋清爽了三分。他翕动着嘴唇喃喃道,月姑,你看看,我究竟是作了什么,你的上帝要这样来惩罚我?
月姑凝视着他通红但仍然润泽的脸,命他伸出舌头望望,轻声道,别急,阿甸,你积郁太久,怒火攻心,脑筋出血,静心调养一段,无大碍。
苏甸缓缓地睁开眼睛,我不是说病,生老病死是必经之路,不是吗?月姑微微笑道,说是这末说,你是有福之人,大限未到,莫胡思乱想。不过,我倒是要劝你一句,家业大了,放手让子孙做去,何必操心太过?
我是太不操心了哪,要不艺儿何至于此。
这是两码事儿,咱们现在不说阿艺,好么?
不然要说什么?!世上最惨的事儿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儿恰恰就让我碰上了。
他都那样了你还说他作什么呢,说说你自己如何调养罢。你真的无大碍,月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给你开些凉血平肝之药,你让妍婴过来。
苏甸顺从地点点头。
妍婴进门,依言书写方子,一边命仆人抓药煎去,一边招呼月姑坐下,月姑说,你还是歇会儿,苏甸任性道,你陪我一会儿,月姑正犹豫呢,乌石颤巍巍进来了,阿甸叫你陪你就陪一会儿,我先回去啦,刚刚闭上眼睛的苏甸竭力又睁开,说,乌石,你也来啦。
我不来行么?阿甸,咱都老了,折腾不起啦。
苏甸目光湿润,静静地不再说什么,这时文院长和李维嘉从医生楼那边走来,他说,你们都在这里作什么,病人需要安静,都回去罢,回去。
是的,你们都回去。
妍婴嗫嚅着还要说什么,苏甸咆哮道,叫你们回去就回去,妍婴抖颤一下,走了,月姑交代一下,也走了,最后掩门是维嘉,他说,甸兄,好好养病,过些天我们再来。
钢琴声远远飘来,苏甸躺着,在一阵高似一阵的涛声中渐渐平静下来,他闭着眼睛,听凭汹涌潮水澎湃,五十年光阴就是这样汩汩流淌,他忽地想起第一次来鼓浪屿的情形,眼眶再次濡湿,物是人非,只有浪涛依旧,潮涨潮落,过了几个月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妍婴与宝珠轮流送饭,没人敢与他说其他的事,他就这样伴着涛声躺着,什么都不想,麻木的腿脚竟又渐渐灵便起来。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苏甸自己拄着拐棍沿着海边慢慢走回他离开近半年的天海堂,他走着走着渐渐就有了蝉儿出壳的感觉,踏进苏家花园,鲜花和浓郁绿意一齐扑面而来,他将手杖慢慢抛了出去,它镶银的把儿在暮春阳光下闪烁了一下,恰恰击中时伯正在蓐草的宽阔后背,他楞了一下,咧开嘴笑了起来,老爷,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甸亦咧嘴笑道,我躺在洋人的救世院里喝月姑的中药汤,喝了半年多哪,想一想,不能死,否则这苦药不就白喝了么!
时伯憨笑,扶他进天海堂正厅坐下,苏甸当即命妍婴起草电报稿,召唤四面八方的家人,预备在端午节母亲苏刘氏生日那天庆祝一番,妍婴奋笔疾书,苏甸奇怪道,简短的电报,你何以折腾这末久?
妍婴不语,头也不抬,写完交管家去邮局发送,方缓缓道,老爷,恐怕天不随你愿,兵荒马乱,其他的人恐怕一时来不了,运水在路上了,一会就到,你还是与他们商议一下罢。
妍婴将元普从英国的来信念与他听,苏家子弟能在世界一流名牌大学读书,终究是好消息,苏甸顿时食欲大振,这时妍婴犹豫一下,告诉他苏姗和徐玉明随军到云贵边境整装待发的事儿。
苏甸沉默良久,问,姗儿来信了?妍婴说,信是元浴写的,听说,妍婴踌躇再三,说,还有玛雄和林时音!……
这么说,玛雄和那小妮子不单是卷款而逃,林时音这土匪婆子,枪林弹雨是见惯了的,苏甸骇然拄仗而立,百感交集,嘴巴却闭得紧紧地。
妍婴扶着他,小心翼翼揣摩他的神色,老爷这半年闭门养病,不知天下局势之险恶,最近日本军队已经占据了丰台,双方再次交战是早晚的事,徐玉明和玛雄都是职业军人,他们不可能置之度外……
苏甸继续沉默,楞楞想了很久,才说,妍婴,给姗儿寄些钱。
妍婴突然哽咽,谁都没有地址,怎么寄?浴儿说他给了一笔钱,姗儿不要!
苏甸仰天长叹,国将不国,家自然也不成家了,泱泱大国,却需要弱质女子上战场!姗儿,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倒还有几分血性!
妍婴泪如雨下。苏甸恼道,你哭什么?妍婴慌忙饮泣收心,这时与客运水一起进来的国赓道,甸叔,你住院期间,日本领事馆派人来了好几次。
苏甸淡淡道,自然又是入籍的事儿了,打我回唐山,他们就没少找我,黄鼠狼给鸡拜年,听起来倒像他们给了我面子!我在答哩尚且不屑一顾,难道如今住在我们自己的唐山,倒要入他们的籍?!
客运水道,甸兄,现在是由不得你了,从台湾过来的日本军舰天天就在家门口示威,日本人如狼似虎,不入籍不要说生意,恐怕命都难保,鹭港商会已经有人接受日本人的条件……
苏甸冷笑道,那他就得活活让国人的唾沫淹死,运水,你已是久不与我说话了,哪怕是让你回中升银行那天,你都不肯与我说一句体己话,你今天该不会是替日本人来做说客吧?
客运水脸涨得通红,甸兄,我再怎么没出息,也不可能替日本人做说客。
国难当头,哪怕是全盘收缩生意,亦不能有丝毫妥协,苏甸斩钉截铁道,语气却缓和下来,运水,咱们在南洋共同奋斗了大半生,这份产业来之不易,难道白白送给日本人?
可能是五五开,客运水垂头丧气。
苏甸冷冷道,不要说五五开,那怕是八二开都不能与他们合作,我的就是我的,哪有站在自家门口将自家产业亲自送上门去的道理?!
妍婴见苏甸勃然大怒,便示意他们几个先退下,苏甸还沉在沙发里生闷气,妍婴轻声劝道,再说吧,文医生说你不能动怒。
苏甸叹道,我现在是连生气的本钱都没有了!他扶着妍婴的肩膀去看母亲,苏刘氏拄着拐棍孤零零坐在屋里,眼睛黑洞洞地,她已经完全痴呆,不认人,除了骂人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闷闷坐了一会儿,说,妍婴,咱什么都别忙了,意澄和浴儿已经将上海总行全部迁到法租界,一旦战争爆发,这蕞尔小岛恐怕不是久居之地。
他又闷了一会儿,突然说,妍婴,我要去南洋,我得去看看伊丽,再不去看看她,恐怕以后难以见面啦!
苏甸目眶湿润,妍婴亦不作声,伺候他睡下,自己回到中楼正厅,与还坐在那里的李国赓和客运水商议半天,决定由客运水陪他上船。
就这样,苏甸再一次行进在惊涛骇浪之上,久病初愈,言行举止十分不便,但他始终拒绝仆人搀扶,独自拄着拐仗,颤巍巍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十日之后一个傍晚,船终于到了答哩,答哩显然刚刚下过狂风暴雨,浓云与霞光交接处血色狰狞,苏甸看到伊丽静静站在答哩码头上等待自己……
伊丽老态龙钟。
苏甸紧紧攥着她的手,慢慢登上吱吱响动的木质阶梯,伊丽,伊丽,我差一点就见不着你了,真的,就差一点点。
伊丽不语,蹒跚着将他带到丰盛的晚餐前,深黑眼睛里贮着关于他的成千上百个问候,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哆嗦着给她夹菜,她哆嗦着也给他夹菜,彼此将食盘堆得山尖,谁也吃不下。一个响雷,那些精美鲜艳的菜肴竟倾泻了一地……
2002年10月26日初稿完
2006年3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