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天空异常幽远,浮云漫卷一直伸向天边。青儿骑在马上追逐着他的马匹与羊群。看来在他辛苦、勤奋的劳作下,父亲家的财产在不断地壮大,除了几十只羊外,还添了几匹骠肥体壮的良种马。尽管生活如此艰辛、难挨,但仍然阻止不了一个少年自然的生长发育,高大俊朗的外形,看上去竟不象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阳陵这个地方虽不大,但帝王陵寝的神秘气息,使这里经常会有一些隐世的高人出没,青儿有幸会受其点化,练就一身高超的击技,并开始对排兵布阵的兵法发生兴趣。广阔的草场又为他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训练场,使他练就了一流的骑术。
天幕开始低垂,由远而近不时有雷声滚过。青儿仰望黑云滚滚压来的天空,知道一场暴雨要来临了。他连忙将羊群和马匹赶上回家的小路。
这两年郑家的经济状况好转,郑季又新起了两间大房,将庭院的围墙也翻修一新。不过青儿的境况却一如既往,没有什么改变,还是住在牲畜棚旁边的那个小屋里。
圈好羊群,拴好马匹,青儿来到水井边,他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咕咚喝了一个痛快,正准备再接些水来洗脸,却发现井台边放着一卷书简。
这些年来求知的欲望在青儿的心中始终没有息灭,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欲望反而更加强烈,然而读书识字对他这个奴婢生的私生子来说真是天方夜谭。他只能想方设法,在兄弟们跟着老师读书的时候,也偷偷地学一些。现在那书简就放在眼前,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鼓了鼓勇气拿起来,坐到房檐下如饿似渴地看了起来。
“该死的,原来是你偷了我的书简。你这个野种,你这个贼!”
话音未落,青儿的胸口上便重重地挨了一脚。只见那个满脸长着疙瘩的兄弟叉着腰站在他的面前。
“你!……”青儿从地上爬起来,握紧了拳头。但他最后还是忍住,放弃了想要还击的念头。
“我没有偷,是你自己放在井台上,我只是拿过来看看。”
“你偷了东西,还撒谎,真不愧是奴婢生的崽子!”
青儿的火气直冲脑顶,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再次握紧的拳头“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
这时,继母和另一个兄弟闻声赶出来,继母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侮辱他的机会。
“娘,他偷了我的书简,还撒谎!”满脸疙瘩的兄弟恶人先告状。
“下贱人生的就是下贱胚子!是不是太久没有教训你,你的皮子又痒痒了?”继母指着青儿,嘴里又发出一连串恶言恶语。
“娘,是不是拿家法来!”
“对,打死这个野种!”两个兄弟脸上的疙瘩都兴奋得泛着红光。
于是在母亲的默许下,两个兄弟又开始做他们最愉快的事情――殴打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一顿雨点般的拳脚棍棒、藤鞭相加,血慢慢地从青儿的嘴角渗出来。此时的他再也忍无可忍,青儿辟手夺下一个兄弟手中的木棒,开始反击了。如同是一只被激怒了的豹子,那两个猴孙一样的哥哥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时间鬼哭狼嚎满地找牙。
“造反了!造反了!他爹,孩子他爹,你躲在屋里干什么,还不出来教训教训这个混帐。……郑季!”继母自知眼前这个高大的少年再不是当年那个任由她欺侮的瘦弱男孩儿,于是开始向躲在房里的郑季求助。
屋里面那个青儿挨打时装聋作哑的父亲,终于招架不住老婆的呼叫,走了出来,当然青儿又少不了挨一顿责骂。
此时天空滚过声声惊雷,青儿感觉老天似乎也震怒于面前这对没有人性的父母。
许多往事……许多往事,此时此刻一同闪现在他的眼前。自从七岁回到生父身边,他何曾得到过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家庭之爱?凶神恶煞的继母,把他当作畜牲一般对待。郑季,那个作县吏的生父,又何曾把他这个与侯家奴婢生的儿子当作自己的骨肉?那两个异母兄弟又何曾对他手足相待?这些年来,他是在辛劳中,笞骂声中一天天长大的,这使得他早早地便懂得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以为是他自己不够好,他要努力赢得父亲的爱。于是他咬紧牙关忍受着周遭的一切,他努力地做事,把羊养得只只肥硕,马儿养得匹匹健壮,虽然这一切并不能使他境遇有丝毫的改善。如今他长大了,他拥有了一副强健的体魄,拥有了一种不惧怕困难挫折的坚韧性格。可是他甚至连看看兄弟的书简,也招来如此的羞辱与打骂。他对这个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家,对他那软弱无情的父亲,对那面目可憎的继母与兄弟们,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青儿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扔掉手中的木棒,一步一步踏出了郑家的大门,走进瓢泼的大雨里……
隔扇的另一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霍仲孺知道是卫少儿来了。
眼下,卫少儿就端坐在霍仲孺的面前。她低头时,露出发际下那白皙的脖颈,令他不禁产生无限遐想。雨水敲打着房顶的声音,仿佛敲打着他们的身心。霍仲孺上前捧起她那张妩媚的脸,就像捧着稀世珍宝。泪珠从少儿的脸上滚落下来,霍仲孺把自己的脸靠在少儿的脸颊上,少儿左右摆动着脸,作出无言的拒绝。不过他知道她的拒绝不是由衷的,而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亲吻着她柔软的嘴唇,白皙的脖颈,他紧紧抱住她的身躯,束胸下,那处女的胴体,溢出诱人的肌肤芳香。卫少儿满面热泪,美丽的鼻翼在扇动。霍仲孺清楚地看到了少儿闭上眼睛的脸泛起一阵阵红潮,放荡的身影是凌乱的。霍仲孺只觉得有一种微妙的充满的压力,压在支撑她后背的自己的掌心上。而她好象不可抗拒似的仰躺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细雨。两人躺在席榻上,仰望着天花板,聆听着那激越的雨声。霍仲孺把姿容纷乱的卫少儿搂在怀里,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他发觉她的泪珠流淌下来。他相信这是幸福的热泪。同时,这流淌在双颊的热泪,绝不意味着刚才他们自己做过的事是一种不可挽回的罪过。
“少儿,离开你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你!想你!”
“我也是,我向神灵祈祷能再见到你,看来是灵验的,你真的又来府上出外差了。”
霍仲孺抱紧少儿,好象是要将她与自己合为一体。
是否是造化弄人,这样一个容貌风采,优雅可爱,态度性情,和蔼可亲的可人儿,怎会是奴婢的女儿?
春天到了,平阳侯府柳色正浓,花气袭人。绕廊的长春藤,也渐次开花,鲜艳夺目。棠棣花尤为繁茂,倒影映入池中,枝叶又从岸上挂到水里。鸳鸯浮在罗纹一般的春波上,如同一幅刺绣的织锦。
此时大殿之上歌声袅袅,舞姿翩翩。
平阳公主端坐堂上,欣赏着女孩儿们曼妙的歌声,与柔美的舞姿,完全沉醉其中,还不时地作些指导。平阳公主对歌舞有着特殊的爱好,由于有在皇宫之中的熏陶,造诣也颇高,她的到来给平阳府带来了清新的乐舞之风。这也许是遗传使然,她的同胞弟弟汉武帝终其一生对音乐、辞赋的喜好与造诣也颇为深厚。
乐声悠扬,舞姿优美。在跳舞的女孩儿当中,卫少儿是最出众的。红日西倾,夕阳射进殿来,鲜艳如火,少儿的步态与表情异常优美,无与伦比,宛若仙女下凡……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昏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取自汉《乐府诗辞》中的“相和歌辞平曲调”〕
一曲终了,连平阳公主也被卫少儿那美丽的姿态所感动,不禁拍手赞叹,“少儿的舞姿真是叹为观止了。再配上这支好听的曲子,看了真是享受。”
“谢公主夸奖。”卫少儿款款下拜。
平阳公主见到一旁的卫子夫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子夫,你也不必泄气,你的曲子唱得甜美,是最动听的。”
卫子夫羞怯地一笑,低下头去。
平阳公主拍了拍手,道:“好了,你们要抓紧着练习。待长安的府宅落成,我会开一个盛大的宴会,到时长安的王侯、贵族都会光临。”
女孩子们齐声应着,自是更加勤奋地练习歌舞技艺。
平阳公主处理完府中的日常事务后,便回到中庭。
平阳侯曹寿正在廊檐下悠闲地逗弄着刚刚从长安高价购得的红嘴鹦鹉,他穿着一件淡色的常礼服,内衬白色的滚边深衣,花纹鲜明而晶莹,清秀的样貌之中带着几分闲散之气。平阳公主在身后站了好久,他才察觉。
“很久没有去封邑巡视了,我们一同去吧。”平阳公主品着婢女刚刚送上来的香茶轻轻道。
“你还不知道我,一直很厌烦治家理财的事。”曹寿在婢女送上的铜盆里净了净手,也端起了一杯香茶。
“可你是平阳府的主人。”平阳公主的话中带着怨气。
“母亲去逝后,你不是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吗?……那就还是有劳夫人了。”曹寿却总是这般好脾气。
太夫人去逝后,他将万端事务都托付给平阳公主掌管。封邑内的庄园、牧场以及各处领地的契,亦皆交与平阳公主保藏。此外无数仓库和储藏室,则由家族向来信任的老管家管理,由平阳公主支配。他自己则彻底作了一个甩手侯爷。
“难道你就这样将时光浪费掉,毫无建功立业的打算?真不敢相信,你的父祖都是驰骋疆场、运筹帏幄的将帅?”平阳公主从未如此对曹寿用辞苛刻。
曹寿面色有些黯然,但随即还是陪笑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的性格。可是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是样随遇而安的个性,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平阳公主望着这个随性散漫的男人,也再无话说。
两个人只有长久的沉默。
一辆马车在封邑的田野之间奔驰,车内是陷入深深沉思的平阳公主……
婚后的生活,她渐渐发现曹寿是一个对生活缺乏激情的人。他与世无争,对任何事情都抱着一种淡然、超脱的态度。他只管躺在父祖留给他的基业上享受,毫无再建功立业的打算,平日里只喜欢和长安城的公子哥们斗鸡走狗,一掷千金的比阔,或是偷偷背着平阳公主流连于歌馆妓院。若是平阳公主也是一个随遇而安,只知享受的普通贵族女子,夫妻二人倒也相安无事。不幸的是平阳公主恰恰相反,在她恬静、端庄的外表掩藏下,是一个热情如火,渴望激情,渴望真爱的女人。而性情淡泊、沉腻于玩乐享受的曹寿所能给予她的,实在是太少了。
车子在封邑的马苑前停了下来。平阳公主下了车驻足在高坡上,只见绿色的草场上,成群的俊马奔腾驰骋或仰天长嘶,宛若一幅万马奔腾图。风儿扯动着她的裙裾,那感觉象是要飞起来。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平阳公主的那忧结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正在放马的马苑总管公孙敖看到平阳公主一行,急忙带马奔了过来。他是一个黑脸膛的高大汉子,原为皇帝身边的骑郎,骑术与武功均是一流的,被派在平阳侯府专门负责为皇宫御马之事。再看平阳府的骑奴们个个不是等闲之辈,均是优中选优的青年,且经常跟随平阳侯夫妇出入皇宫、盛典,见贯了大场面,养成骄逸的作风。
公孙敖翻身下马行礼,“不知公主驾临,叩见公主殿下。”
“不必拘礼,送到皇宫御苑的马匹都准备好了没有?”平阳公主问道。
“回公主的话,还差一些。我这里人手太少,特别是缺少善长驯马的御手。”
公主点头道:“你要抓紧,不要误了差事。人手方面,我马上会给你派来。”
平阳公主交派完马苑的事情,想起要给母后送进宫去的鲜果一事,于是匆匆赶回平阳府去。
平阳侯府最后面的院落,是奴仆、婢女们住的地方。
难得有一个休息日,女孩子们正在有说有笑地洗衣服,或是忙着各自的事情。这时少儿身边的一个女孩儿碰了碰她的手臂,“少儿,你看谁来了?”
少儿抬头望去,只见霍仲孺正站在远处的亭子下,向这边张望。她赶紧将还没洗好的衣服往篮子里一装,向霍仲孺跑去。
身后的姑娘们七嘴八舌地笑闹起来。
“你瞧少儿她一见霍公子,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真的好羡慕她。”
“……人家少儿长得漂亮,霍公子他当然喜欢。”
卫子夫望着姐姐同霍仲孺走远的背影,俏丽的小脸有些黯然,心中不免有一份失落与妒恨。
平阳城的集市上热闹非凡。大街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货物繁多,琳琅满目。畜市上马、骡、驴、牛俱全。
铁匠铺里,熔铁炉内炉火熊熊,一少年吃力地拉动皮囊,工匠挥动铁锤,奋力锤打。
逛市的人摩肩接踵。商贾、小贩高声叫卖。
相师、女巫不停招徕顾客。玩格五、六博的人专心致志,玩皮球的儿童喧嚷嬉闹,斗鸡的人更是兴致勃勃。
卫子夫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与普通的婢女不同,卫子夫是一个早熟的姑娘。平阳府是一个王侯、贵戚来来往往的地方,小姑娘见过大场面,她的心中总是隐隐的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一定要摆脱现在的命运!”
这时,一个算命的阿婆拉住卫子夫的手,“这位姑娘,算算命吧。”
见卫子夫不知可否,老阿婆道:“依老身看,姑娘的面相乃富贵之相,假以时日,你当会贵不可言,天下女子想必是无在你上。”
卫子夫闻听笑道:“老婆婆,你可真会说笑话,我虽生得几分姿色,可终不过是一个奴婢之身。”
阿婆连连摇头道:“哎,姑娘你命中有桃花之运,大富大贵之象呐!”
“我怎么没看出来,倒是我姐姐她或许有福气摆脱这奴婢的命运……”卫子夫自知话多,急忙住了口,“看我,怎么跟你这不相干的人说起来?”说完她有些黯然神伤。
“我知道,我知道。”老阿婆连连点头。
“我又没说,你知道什么?”卫子夫很是诧异。
“姑娘,这个你就不懂了。女人命中的桃花可大有不同,有大堂桃花、小桃花、桃花劫之分。桃花劫是因桃花而遭难的。这小桃花嘛,就是指那种很有男人缘的女人,象你的姐姐是不是温柔贤惠、品貌俱佳、人见人爱?”
“对,对呀。有时我真的很妒忌她。”阿婆的一番话显然引起了卫子夫的兴趣。
“你姐姐她虽惹人爱怜,但依老身看,行的只是小桃花之运,而且还会因此命运多桀。姑娘你就不同了。来,再让婆婆仔细给你看看,……你命中所行确是大堂桃花,时侯到了自会遇到大贵之人,因此而改变命运,享尽富贵荣华。不过姑娘最后的结局恐怕不是……怎么姑娘你不信么?”
见到卫子夫脸上的表情,老阿婆收住了下面的话。
“时候不早了,我要赶快回府去了。”如今连摆脱奴婢命运的愿望还是痴心妄想的卫子夫,此时哪里相信老阿婆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多谢阿婆,就借你吉言了!”她将几铢钱放进阿婆面前的陶罐子里,匆匆走了。
望着女孩的背影,老阿婆摇头叹息道:“人的命,天注定!”
平阳城的护城河边,小桥流水,杨柳依依。
正有一对恋人在这里伤心话别。卫少儿伏在霍仲孺的肩上嘤嘤哭泣。
“少儿,你别哭,你听我说……你这一哭,把我的心也哭乱了。”霍仲孺抚慰着心爱的人。
卫少儿忍住泪,抽泣道:“少儿知道公子这次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与公子的这段情也就了了。”
“少儿,别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我们又不是永别!我只是差期满了,要回衙门交差,你怎么就说我不再回来了呢?”霍仲孺抱住她,“少儿,这一次我也许会有一个长假,到时我正好可以回老家一趟同我爹娘说说咱们的亲事。”
卫少儿的眼中闪出一丝期待,“我是个奴婢身份,他们会同意吗?”
霍仲孺保证道:“我爹娘都是很善良、很通情达理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你是这样的温柔、贤淑,肯定会同意的。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会回来的。”
“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卫少儿叹道:“只要公子能明白我的心,少儿就心满意足了。”
霍仲孺被少儿的深情所感动,他摘下腰间的玉放在少儿手中,“少儿你拿着它,就如同我的心留在你身边,记着,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公子!……”卫少儿娇羞的脸上流满了眼泪,她紧紧地搂着霍仲孺亲着,吻着……
霍仲孺捧起她的脸,诧异道:“少儿?少儿你怎么了?”
“公子,我的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许此次一别,你我纵在咫尺也再无缘相见了。”
“少儿,我的少儿,你又在说傻话了。”霍仲孺极力地安慰她。
“公子!公子!”
卫少儿只是不停地亲吻着他,这样的分别,让霍仲孺也不免落下泪来,他紧紧地抱住了少儿……
夕阳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映着晚霞的一对恋人美好而动人,但终于到了不得不分手的时刻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公子你走吧。”少儿轻轻道。
霍仲孺背上包袱没走几步又转了回来。“少儿,回去的路上只有你一个人,还是我看着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