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把半个天空都映红了,沐浴在残阳余辉下的终南山慢慢地变成只有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一条淡淡的轮廓线。但在咸阳原上的秦宫废墟中,却升起一缕袅袅炊烟在晚风中摇曳。霍去病与陈冬儿同骑在一匹马上,奔驰在原野间,树林中……
当年的两个孩童,如今已成长为俊美的少年,火红的晚霞也映红了两张年青而生动的面庞。他们还象从前那么喜欢一起看落日,两个人静静地坐在山岗之上,欣赏着夕阳西下的过程,直到夜色降临,只留下两个模糊的背影。
这几年的时光,霍去病几乎都是在乡下的陈府庄园度过的。他与陈冬儿的感情日深,两人一直两小无猜地玩在一处,不知回避。性情温和的陈掌看着他们总是说,“有什么关系呢?还没有行冠礼,两个都还是孩子,况且多年相伴,一块儿长大起来,突然把们拆开,未免太不忍心了吧。”
这一年秋天,陈掌怀着对亡妻的恋恋思念,和重振家世的渺茫郁郁而终。因为主人性情温和,生前待下人一向和善,所以仆僮、奴婢们个个伤心悲泣,府内上下皆穿重孝。
一辆马车停在陈府庄园门前,已经是一副成年人模样的陈春跨下车来,如今他蓄起了胡子,更增添了几分老成。只见他从车上扶下来一位少妇。
嬷嬷安氏带着一班身穿孝服的家人迎了出来。
安氏恭敬地上前迎侯,“少爷您回来了,这位是少夫人吧?”
“噢,我带夫人一起回来奔丧。叔叔的丧事准备得怎么样了?”陈春还是那副不知所谓的样子,也不引见,竟自进了大门。
“陈府现在比不得从前,也不会有什么人来,都是家里的一些亲戚同世交,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少爷您回来了。”安氏跟随在后,向这位府上的新主人报告。如今府上的事宜都由她负责,她是在陈府上做了二十几年的老人,且能断文识字,已服侍了陈府的两代主人。
陈春带着新夫人昂首阔步走了进去,背后仆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这位少夫人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什么千金小姐,听说是长安城里朱雀大街的舞妓。”
“我说呢,原来是无可炫耀,不然少爷娶亲,怎么连他叔叔都瞒着呢?”
“可不,你看她也太瘦了!”
“不过面色还算红润。”
以祖上陈平的威德,陈氏也得以在皇陵附近划有一片墓园。
深秋时节,墓园里冷冷清清,陈掌的棺木已经入土为安,与妻子卫少儿合葬在一起。送葬的人们开始纷纷离去。
墓园旁的驿道上,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坐的是太仆夫人卫君孺与儿子公孙敬声。大少爷公孙敬声是一个典型的长安纨绔子弟,他身穿一件柔软的白绸深衣,上罩淡蓝色格子的礼服,与他那白嫩嫩的皮肤甚是相称。最显眼的还是深衣下那条质地细洁的素绸裤子,飘飘摆摆,这可是如今长安上流社会的贵戚子弟们最流行的款式。1
此时,身着重孝的霍去病低着头站在马车前,一声不吭。陈掌虽是继父,但对他一直疼爱有嘉,视同己出,所以失去了这个亲人,少年的内心是很失落的。
终于卫君孺有些不耐烦了,“看你这孩子倔得象块石头,真是气死我了!若不是你舅舅再三交待我来接你,我才懒得管你哩!”
1”纨绔子弟”一词的由来。
霍去病将脸转向一边不去理她。
卫君孺仍旧自顾自地说道:“娘娘她如今又怀上了龙种,想必这回定是个皇子,老天保佑,一定是皇子!这会儿,还急着等我进宫帮助安胎呢!”卫君孺此时脸上的神情,仿佛是要立即飞回皇宫,守在妹妹卫子夫的身边。
见到霍去病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拉住外甥的手臂,摇晃着,“你倒是说话呀!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倔?真不知道是随了谁了。说呀,你到底跟不跟我回京城去?”
霍去病抬头望了一眼她旁边一脸傲慢之色的公孙敬声,固执道:“不回去,你告诉我舅父,我在这里很好。”
卫君孺闻听,对这个不识好歹的少年更是恼火,“你舅舅他奉了皇帝的旨意,一直在边塞训练军队,哪里有时间管你!所以才叫姨妈我来接你嘛。如今你继父陈掌也过世了,这个家还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还留在这里作什么?”
少年索性又一声不吭。
公孙敬声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抻了抻自己的素绸裤子,“娘,走吧。你看他这副不识抬举的模样,你还理他作什么。哼,他当他是谁,一个没爹的野种罢了!”
卫君孺忙用目光制止他这个已经被娇惯坏了的宝贝儿子。
霍去病紧紧地握住拳头,……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手,转身径自离去。
“去病!去病!”卫君孺在后面连声唤他,那少年头也不回。
卫君孺无奈,只得示意车夫,赶着马车回长安了。
霍去病这两年很少回京城,因为卫青带兵打仗长年在外,他很难见到舅父一面,所以他总是回长安小住几日,舅父一走,他便也跑回庄园。谁都不理解那个乡下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使这个少年对长安的繁华视而不见。如今他与这个庄园唯一的亲情纽带继父陈掌也去世了,他仍踯躅徘徊不肯离去,除了他倔强的个性使然――不愿看着姨母及表哥的脸色。更重要原因是当年的童趣伙伴,如今已有深深的情愫,少年珍爱这份情感,视之如生命。
当霍去病回到陈府的时候,陈春早已摆好架势,站在门廊之下等着他了。
他那表情应该是又想起了从前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他指着那个少年,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要一辈子都赖在这里吗?”
“大哥,你不可以这样对待小哥!”不待霍去病表态,陈冬儿先无法容忍陈春欺侮她的小哥。
“现在叔叔已经过世了,这个讨厌的外姓人再没理由呆在我们家里。”
“这个家是叔叔的,是叔叔他留小哥在这里。”陈冬儿坚持道。
“现在,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以后家里的任何事情由我说了算!”陈春说完甩袖而去。
“大哥,你太过份了!”陈冬儿气得直跺脚。
蓝田南山,执弓布衣的李广带领着一班随从追鹿射兔,纵马驰骋。
上次出兵雁门遭遇匈军队的埋伏,兵败而归,自赎为平民。李广便领着家小回乡下的庄园来住。他尽量不去想上次失败的经历,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常年奔波在外,驻守边关,难得有时间陪陪家人。如今打打猎喝喝酒,日子也打发得轻松自在。
火红的夕阳映红了半个天际。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广一行满载着猎物而归。
不远处就是霸陵亭关卡了。
关卡破旧不堪。一看便知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平时很少有人过关,因而年久失修。守关的军士们因着寂寞难奈,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解闷。
城楼上负责放哨的士兵远远望到李广与一班随从猎归,骑马而来。
士兵喝道:“谁,干什么的?”
只听李广嗡声嗡气道:“是我。”
士兵道:“过关的时辰已过,不能放行。”
李广手下的随从叫道:“你们可知道,这是李广将军。”
士兵闻听,慌忙奔下城楼向霸陵尉请示,“官长,是李广,李将军……不,应该是前任李将军。”李广如今的尴尬处境,使士兵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
喝得醉醺醺的霸陵尉闻听摇摇晃晃地上了城楼,向下望了望,不耐烦道:“废什么话,现任将军尚且不能夜晚通行,何况还什么前任,一律不准放行!”
郊外空旷,霸陵尉所说话清清楚楚传到城下,随从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李广,此时李广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深秋的野外,早晚温差很大,晚风已透着几丝刺骨的寒意。城楼上的灯光在寒风中摇曳,似有似无。
旷野上燃起一堆火,昔日的飞将军与他的随从们只得露宿在野外。随从们吃着烤熟的美味,年轻人们有说有笑,将刚才的不快忘得一干而净,只有李广一人默不作声地喝着闷酒。
“听说上面庄园的主人李广将军被贬为庶人,带着夫人家眷回来了。官场的人升升降降是常有的事,相公也应该过去拜访一下才是。”在吃晚饭的时候,陈春夫人观察着丈夫的脸色,试探道。
陈春斜了她一眼,并不作声。忽然他注意到旁边那副没有动过的碗筷,一股怒气又直窜脑门,“阿冬,她又到哪里疯去了。还不快把她给我找回来!……这个死丫头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整日里与那个臭小子混在一起,再不管教,那还了得。”
夫人看着丈夫暴跳如雷的样子,甚是害怕,连忙吩咐嬷嬷安氏快去寻找。
安氏带着两个家仆刚刚出了大门,只听身后又传来陈春暴燥的叫喊声:“如果她天黑之前不回来,闩上门!吩咐下去,今晚不许任何人放他们进来!”
陈掌的忌辰已过,霍去病与陈冬儿除去丧服,改穿常服。终究还是两个大孩子,守孝期内约束着自己不能欢笑玩乐的他们,今天终于可以疯跑个痛快了。他们手牵着手奔跑嬉戏在田野上,树丛中……忘却了时间从身边飞逝而过。
霍去病躺在草垛之上仰望鸦雀无声的暮天。陈冬儿走过来,紧挨着他身边也躺下,两人互相注视彼此被夕阳映红的脸,相视而笑。
“你为什么不回京城去呢?”
“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呢,不愿意我留下吗?”
“谁说的,你姨妈来接你的时候,我担心了一整天呢!”
“我与姨妈并不亲近,她们也不大喜欢我。现在舅父他又一直在边塞带兵打仗训练军队,所以我更加不想回长安去了。”如今少年觉得冬儿是他唯一可以倾述心事的人。
“我大哥他真不应该那样对你。”陈冬儿有些歉疚道。
“我喜欢庄园,喜欢这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才不在乎你哥他怎样对我呢?”说完少年腾地翻身坐起,拉起冬儿的手,向着暮云低垂的地方跑去。
天不知不觉黑下来了,又渐渐地下起了小雨,风也紧起来,茂密的松林发出凄惨的啸声,怪鸟作出枯嗄的声音,那大概就是猫头鹰的叫声。
“小哥,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冬儿也有点胆怯了,只见这时的她赤着脚,样子很是狼狈。
“别怕,我会带你回去的。”霍去病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你瞧,我的鞋子都跑丢了,明天你得到泥窝里去找我的鞋子。”
“你放心,我明天骑马去找,一定给你找回来。”
“小哥你看,那边有房子,还有灯光。”顺着陈冬儿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确有灯光在黑暗中摇曳。
“也许是个庄园,我们去看看。”陈冬儿提议道。
两个伙伴从一处坏了的栅栏中爬了进去,手牵手向前摸索,然后躲在一间大屋的长廊下。
格子窗里透出灯光来,俩人站在台基上,扒着窗棱想要往里看。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大叫道:“那是谁?什么人?”
两个人都是一惊,霍去病抓住陈冬儿的手,转身就跑,可是冬儿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快跑!小哥你快跑!我让他们的看家狗咬住了!”
少年回头望去,只见那条狗狂吠着已经扑中了陈冬儿的脚踝。
少年咒骂着,抓起一块石头,向那狗的脑袋砸去。
这时,家丁们举着灯笼,一边叫喊着,一边向这边跑来:“大黑,咬住,快咬住!”
不过当他们看到那条狗时,吓得都变了腔调,只见叫“大黑”的狗已满口血沫倒在地上。
“你们在这儿吵什么?抓到了什么?”一位素衣公子带着两个仆僮向这边走来。
当见到受了伤的陈冬儿时,公子不禁一愣住了,“你!……你是阿冬吗?”
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陈冬儿有些昏昏沉沉的了,她含糊不清地答道:“是,又怎么样?”
“真的没有错,真的是你,冬儿!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李敢呢!”那公子异常兴奋,俊美的脸上泛着红润。
见到陈冬儿仍是一脸不知所谓的样子,他很是失望。“我小的时候,每年夏天都会到你们的庄园去玩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一旁的霍去病气道:“怎么那么多废话,你没见她已经疼得动不了了吗?”
家丁闻听拨出刀剑上前,“休得对我家公子无礼!”
李敢忙制止,道:“他说得对,你们快去找大夫来。”
说着,他将陈冬儿抱了起来,向大殿走去。
李敢的母亲李夫人已经替陈冬儿包扎好了伤口。李广是长年征战的武将,因此家中经常备有最上等的金创药。
“好在有衣服隔着,没关系,只是擦伤了一点皮。我给你上了最好的金创药,很快就会好的。”李夫人说话慢声细语,给人以亲近之感。
婢女端上热水为陈冬儿擦脚,李夫人又找来一套白面红里的常礼服,为她换上。
她端详着陈冬儿,好象是看不够似的,“真没想到,从前那个小冬儿,都出落成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儿。”陈冬儿难为情起来,把头略略转向一边,站在房廊上的李敢望着那侧影也觉很是美丽。
李夫人轻轻地为冬儿梳理着头发,“还是女孩儿好,这一打扮起来,就象朵花似的。女孩儿长大了,又能同娘说贴己话儿,哪象儿子大了就要飞了。”
一直在外面等侯的李敢乘机走了进来,打讪道:“娘,您说这话不是伤了我当儿子的心么?”
李敢是李广将军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二个哥哥。老两口老来又得子,因此格外宠爱他。上天似乎格外垂青这位三公子,他综合了父亲与母亲身上的优点,使他站在哪里都是出众的。他的双颊白里透红,双目炯炯有神,英武的眉宇间荡漾着一抹秀气。加之他与哥哥们不同,一直是跟随母亲居住在长安,是一个见过场面的贵家公子。当李敢向她走近的时候,陈冬儿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之声。
母亲慎怪道:“不是吗?如今你大哥、二哥都客死边塞,你还不是迟早也要去。……”一段时期,李夫人都避违着提及痛失二子的伤心事,今日脱口而出,忍不住流下泪来。
“娘,我不走,我会留下来永远陪着您。”儿子抱住母亲安慰道。
长年跟随李广将军四处征战,李夫人已经历练出坚强的性格。她马上恢复了平静,点着爱子的额头道:“只怕你肯,你爹他也不肯呢!这男儿征战沙场,报效国家,可是你们李家的传统呵!”李夫人嘴里虽这么说,但眼里充满了自豪的神情。
冬儿看到人家母子情深,自幼失却双亲的她不禁心生几分羡慕。
她躬身行礼道:“多谢夫人,我已经好了,可以走了。”
李夫人闻听忙去阻拦,“都这么晚了,路又不好走。冬儿,今晚你就留在我这儿,别回去了。”她转向儿子,“敢儿,你派人到陈府上通报一声。”
“是,母亲。”这也正合李敢的心意,他连忙应声。
李夫人又向婢女道:“吩咐庖厨预备些茶点来。”
她拉住冬儿的手,亲热道:“今晚就留下来,我们娘俩好好说说话儿。”
这时在庭院里,两方争执不下,家丁们拉拉扯扯地将霍去病向外推。
“你们再不放她出来,我就不客气了!”少年气急败坏,威胁道。
“你家小姐脚受了伤,再说她自己也很愿意留下来呀!不信你自己去看。”显然家丁把他当作了陈府的仆僮了。
霍去病哪顾得上理会这些,他纵身跳上廊房,来到大门边。却见正殿里,陈冬儿脉脉含羞地端坐着,经过李夫人的一番修饰,此时的冬儿完全似换了另外一个人,姿态优美,清丽优雅的容颜似有幽香逼人。连一旁的李家三公子竟不好意思直视其身,只是用余光去望,心里便如沐春风了。
李夫人喜爱地抚摸着她迷人的小脸儿,“瞧,这么打扮起来,你可真是一个天下无双的美人儿!我呀,做梦都想有一个象你这样的漂亮女儿,可是天不随人愿呵!”
李敢从婢女的手中接过茶点,亲自摆好,三个人有说有笑,分享着食物。不知道是谁的提议,只见李敢又取出久不染指的七弦琴。
他说,好久没有弹了,都生疏了,还不知能不能弹得好。
母亲嗔怪道:“阿冬小姐想听,你就弹,弹得如何我们也不会笑话你。”
于是有婢女拿来蒲团,李敢坐在上面,他已换了一件柔软的白色深衣,外面随意地披上一件常礼服,腰带松松地系着。在灯影中,这姿态非常动人,几令人误认为美女。
陈冬儿心里暗道:“这样的美貌公子择配,即使选得上品中之上品女子,似乎还够不上呢!”
只见李敢轻拔琴弦,弹了一首《高山流水》,陈冬儿听得如痴如醉,眼中泪光盈盈。“你弹的可真是动听呵,连我都后悔没有好好学琴了。”
于是李夫人鼓励她也来试一试,“你们年轻人,应该做些喜爱的事情,欢度岁月才是。”陈冬儿推脱不过,便由李敢手把手地教授七弦琴最基本的“由”和“按”的弹法。
此时,妒忌的烈火已将霍去病的面颊烧得通红。
家丁凑上来道:“小子看清楚了没有?我没有骗你吧?”
少年默然,他低垂着头,转身下了台阶。
家丁将提灯往他手里一塞,“快回去吧,通禀你家主人一声,说你家小姐在我们李将军府上,明天会送她回去。”
说完关上了庄园的大门。
第二天,陈冬儿在李家三公子的护送之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