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将军府邸与往日相比没了喧嚣热闹,真可谓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卫青在院子里散步,此次出征回来,他的心情一直不好,并不因为自己和手下部将没有加官进爵,而是为老将军李广的死感到深深的自责。
他见到门客任安正在舞剑,便在其后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任安看到了卫青,连忙收剑行礼,“任安拜见大将军。”
卫青笑道:“我的许多旧部和门客都去投奔骠骑将军了,任安为何你不走呵?”
任安是一个直率粗广的人,有事便说,从不憋在肚子里。“大将军,他们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此次漠北决战,骠骑将军的战功超过了大将军,手下四员战将皆被封侯,军中小吏、士卒升官的也不在少数,而大将军却没有被封赏,部将中除了常惠再没有被封侯的,这就说明大将军的权势日渐消退,而骠骑将军却日益尊贵。所以他们才会见风使舵,另寻他主,无非是想弄个一官半职罢了。任安虽不才,但却知道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情义’二字,决不会做那等趋炎附势的事情。”
卫青望着满园盛开的菊花,不觉心生感慨,“想我卫青从一个放羊娃,得到今天的尊贵,受到皇上的宠信,我知足了!想想也怪不得他们,除去为了报效国家,报效皇帝陛下,他们提着脑袋,驰骋沙场,不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吗?况且自古就是一将成名,万骨枯。有多少将士留在茫茫沙漠之中,连尸骨都不能返回故国,如果想到他们,我们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任安连连点头。
卫青拍了拍任安的肩头,“好了,不说这些了,任安我们可是好久没有对弈了,难得这么清闲,来,你我吃酒弈棋如何?”
“当然好,上次大将军赢我的那一局,我还想找回来呢!”
说笑间,已有仆僮将棋盘摆上,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在棋盘上大战起来。
此时位于章台大街的李府官邸,仍旧笼罩在一片悲泣声中。写着“喋血黄沙,折戟大漠,天地广阔,何以难容飞将军?”的挽联,使整个灵堂更添悲哀的气氛。
前来悼唁的士大夫与亲朋无不唏嘘叹息,李敢送走了众人,这之中就包括太史公司马谈和他十六岁的儿子司马迁。长久憋闷在心里的怨气与悲伤无法释怀,他手捧父亲留下来的宝剑,跪在父亲的灵位之前。
“父亲,孩儿没有守护在你的身边,儿子不孝呵!”李敢回想父亲的音容笑貌,不禁悲从中来。
他扑倒在李广的灵位前,“爹!您死得好冤呢,爹!!……”
天空赤日炎炎,了无纤云。夕阳西倾之时,蝉声聒耳,不胜苦热之感。
散朝后的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地走出宫城,在司门前上了各自的马车,卫青与几个大臣闲聊了几句,便道别登车而去,却并不曾注意到李敢的马车一直紧紧地尾随在他的背后。
车队在大将军府停下,卫青下了车,刚刚走上台阶。
却见身着重孝的李敢,掀开侍卫,直冲到卫青面前,劈头便问,“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卫青止住要上来捉拿李敢的侍卫,和颜道:“老将军是因为延误军期,又不愿意对质军中书吏,自杀而死。”
“好一个延误军期,自杀而死,我父亲他分明是被你害死的!”李敢愤怒道。
卫青想对他说出真相,可是欲言又止。
“若不是你别有居心,将我父亲从前路改为东路,他怎能迷路?又怎么会延误军期?可怜我父亲一世英雄……”说到这里李敢哽咽不已。
一侍卫上前道:“李敢,你不要胡闹!大将军统率全军,你敢犯上,就不怕军法森严么?”
李敢悲愤至极,“我父亲就是屈死在你们所谓的军法之下,我这条性命还怕你什么军法吗?”说着拨剑向卫青刺去,卫青向边一闪,剑锋刺中他的手臂,立时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衣袖。李敢见没有刺中要害,还要挥剑再刺,已被上来的侍卫紧紧抱住,动坦不得。
李敢挣扎着,大叫道:“卫青,有种的你把我也杀了吧,你逼死我父亲,我就是来找你报仇的!”
侍卫冷笑道:“你胆敢行刺大将军,不杀你,难道还留着你不成?”
“放了他!”卫青忍住疼痛说道。
“放了他?”侍卫们无不惊诧,“大将军……”
“对,马上放了他。”
侍卫们很不情愿地放开李敢。
“你们都听着,这事就此了结,不许四处传扬,违命者斩!”卫青说完托着伤臂进了府邸。
昭阳殿中传出久违了的婴儿啼哭声。皇后卫子夫从乳母手中抱过婴儿,逗弄着。卫子夫同外甥霍去病的关系一直是很疏离的。当年那个纤弱的小男孩儿,竟会出落得如此伟岸,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这是卫子夫所没有想到的。她自知对这个外甥有所歉疚,所以这两年极力寻找各个机会加以弥补。必竟是同一血源的至亲,从前的恩恩怨怨,都被血浓于水的亲情化解了。
“怎么颜汐没有一起来呢?”卫子夫一边逗弄着婴儿,一边问。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找了好多大夫调治,也没有起色。”霍去病答道。做父亲的喜悦,显然暂时冲淡了那往昔的不堪回忆。
“女人生了孩子,身子若养不好,就会落下病根的。等下我派两个宫里的御医去给她瞧瞧。”“……孩子取名字了吗?”
“陛下赐名‘子侯’。”
卫子夫逗弄着怀里的婴儿,“子侯,霍子侯!噢,小家伙你好得意呀,皇帝陛下为你赐名,还亲自为你摆了百岁酒!”将门之子,当然不会丑陋,这小公子长得异常白胖而美貌,啼声洪亮,似乎已想说话。张着小嘴不时地笑。
卫青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也难掩心中的喜爱,嘴里却从来不说,“是呵,皇上对去病过份恩宠了,千万不要把他宠坏了!”
卫子夫将孩子交给乳母,然后盯着卫青那无法掩视的伤臂,“方才你同皇上讲,你这胳膊是练剑弄伤的,可是真话?”
“是呵,这有何假?”卫青闪烁其辞。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
卫青暗想,必是平阳公主已经告诉了皇后。出事的当天,平阳公主为他包扎伤口时,心疼得落泪,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妻子不去上奏皇上抓人。
卫青无奈道:“皇后既已知道,就不要逼我了。”
“刚才有皇上在,我不好揭穿你,是不是李广的儿子李敢所为?”
卫青点了点头。
“那一定要抓住凶手,待奏明皇上,严惩不怠!”
“千万不可!……”
“为什么?”卫子夫对卫青的态度十分不解。
卫青恳切道:“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作人有自己的原则,我想把一切事情做好,所以我一向待人宽厚、谦让。可是我……”
“是呵,大将军的人品是朝廷上下人所公认的,连皇上也常常夸你是一个谦谦君子呢!”卫子夫点头道。
“可是这次我却做了一件令我自己终生遗憾的事,……就是老将军李广的死!”卫青痛苦万分。
“谁都知道李广他是自杀,与大将军何干?”
“尽管我本无意要李广自杀,但这样的结果,不论怎么说,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能理解李敢他作儿子的心情。所以不论他怎样对我,我都会原谅他的。”
卫子夫叹了一口气,转向霍去病,“你舅父现在是不行了,风光都让你抢去了,你看看别人都能打上门来!……哎,人死不能复生,大将军放过他这一回,也算是同他李家两不相欠了!”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时的霍去病却暗暗攥紧了拳头,“哼,舅父他能放过你,可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
幽雅的甘泉宫,在长安西二百里方圆,有虎圈、熊山,由木栅栏隔成为几区,养着多种兽类,供皇帝狩猎。
已经换上狩猎装束的武帝精神抖擞。身后的文武百官也都各个跃跃欲试。
现在身为羽林军统领的李敢,正在向他部下发号施令。
真是冤家路窄,他的马与霍去病的马嘶鸣着撞在了一起。
骠骑将军冷笑道:“恭喜你,李大人,借着老父的威名,得了个郎中令当当。”
“嗬,说我李敢是借助父亲的威名,那骠骑将军你又何曾不是借助了后宫之利呢?”李敢还击道。
霍去病气得脸色煞白,“哼,名利从来不是我霍去病想要的,我所追求的是战斗的勇气!”
“你所说的勇气,恐怕就是阿冬吧?”李敢冷笑道。
“李敢,你听着,阿冬已经死了,我对你再也用不着有什么顾及了,如今你竟敢行刺大将军,舅父他待人宽容忍让,但你不要忘了我这个做外甥的,是不会饶过你的!”
李敢冷笑道:“你想怎么样?……哈哈……我请你记住,将来与阿冬躺在一起的一定是我,而不是你!”
“你!……”
这时,狩猎的号角吹响了。
武帝一声令下:出发!
李敢首先带马冲了出去,留下霍去病在那里,直恨得牙根痒痒的。
围场里,人声、号角声、锣鼓声,惊天动地,人们尽情地追逐着自己的猎物。
突然一只受了惊的梅花鹿窜了出来,向猎场的另一端飞奔而去。众人策马狂追,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鹿的身上,此时,谁也没有察觉霍去病弯弓搭箭,瞄准了正在追鹿的李敢……
刚刚赶上来的武帝以为他是准备射鹿,笑道:“骠骑将军,距离太远,你如何能射得到。”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那只箭带着“嗖嗖”的风声,正中李敢的后胸。……
只见李敢慢慢回过头来,用手一指:“你……”
话未说完,他当即落马,魂归九泉。
众人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场乱成了一团。……
梧桐树的残枝败叶上,滚动着烟雨,西风萧飒,甘泉宫的大殿之内倍加旷冷。金色竹节熏炉中飘出阵阵香气,那一个个盘着金龙的石柱,此时却让人感到份外的压抑。武帝背手望着墙上的狩猎壁画,默不作声。霍去病则俯身垂首跪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武帝才回转身,“难怪朕送你宫殿你不要,朕要将公主嫁给你,你都不肯。……原来你一直是在逃避,一直是在逃避呀!”面对长天薄云、苍山浩水,武帝长叹了一声。
霍去病叩伏在地:“陛下……”
武帝摆手道:“都是为了一个‘情’字呵!以前,朕总是觉得骠骑将军你心事重重,对人又很疏离,有着象你这般年纪不该有的成熟与孤独,今天,朕总算找到答案了!……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几天吧。”
“陛下,臣愿以命抵命!”霍去病再次叩首。
“不行,上天赐给了你神力,你对朕来说是无价的!”
“陛下……”
“好了,这件事,由朕来处理。”此时的皇帝一脸的决绝。
短短的时间内,李家连失两个顶梁柱,府内上下又在为丧事忙碌,看了不禁让人倍感凄凉。
这时皇帝派来的宣旨官前来宣读圣旨,并带来了丰厚的“抚恤金”。
只听他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郎中令李敢,在狩猎时,不幸被鹿撞于马下,坠马而死,朕深表痛心。念其杀敌英勇,立有战功,着有司从优抚恤。钦此!”
此时的李府家眷都是披麻带孝的寡妇同未成年的孩子,听到这个结果,所能做的,也只是伏着李敢的棺材痛哭罢了。……
李广将军在军中自杀,已使大将军卫青苦不堪言。却不曾想事情向着更坏的失控的方向发展。在去往未央宫的路上,他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武帝见卫青进来,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便躲闪道:“朕要去昭阳殿,有事明天再说吧。”
只见卫青“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皇上,臣请皇上下旨,治骠骑将军霍去病滥杀无辜之罪!”
武帝装糊涂道:“噢,他杀了谁了,朕怎么不知道?”
“他射杀郎中令李敢,尽人皆知!陛下就在跟前,不必加恩,替他隐瞒了!”
“朕已经说过了,李敢是被鹿撞死的,那就是被鹿撞死的!而且朕也给了他的家眷一大笔抚恤金。此事已经了结,大将军就不要多事了!”
卫青膝行两步,“陛下,别说李敢也是出生入死的将领,就算是普通士兵,这种作法又岂能让天下人缄口不言?或许,当初臣真的不应该将李广将军的中路改为东路,他就不会迷途失期,老将军他就不会……臣乃李敢之死的罪魁祸首,臣愿受陛下处治!“说到这里卫青禁不住痛哭流涕。
武帝也不免黯然,上前相扶,“将李广从中路调到侧翼是朕的意思,你只是执行朕的旨意罢了。大将军,你就不必总是自责了。现在你同骠骑将军就如同朕的左膀右臂,就算不仁不义,恶名也是朕背着,与你们无关!”
‘陛下……”卫青还想力谏。
武帝挥挥手,不再理会,在宫人的簇拥下,匆匆离去了。
朝中的大臣们发现大司马骠骑将军变得越来越沉默了,而他们对此的解释是,他根本就是一个傲慢的、目空一切的人。其实就霍去病而言,史记记载,他质重少言,果敢任气,但不学孟尝君招贤纳士养门客,还曾上书请求武帝立皇子为王,可见年轻的骠骑将军不仅军事才能成熟,政治上也并不幼稚,只是他张扬的个性是表现在战场上所向无敌,脱下战袍,他是一个收敛的、处事低调的人。霍去病本人心里对朝中那些文臣儒士的确有着一丝不屑,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大司马这个位置越来越不适应,他感觉到在这个位置他完全丧失了自己,而他的勇气,他的灵性只有在统帅千军万马作战,在战场上纵马驰骋的时候才会发挥的淋漓尽致。
每次当他在朝议宫殿或是宴饮的府邸里出现时,连一个上前搭讪的人都没有,因为没有人敢。就是在皇帝的宴会上,他也常常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坐着饮酒,官场是一个他不熟悉和不喜欢的地方。高位和权势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快乐。伴随的只有孤独和隔离。相比那些朝议、宴请,他其实更喜欢和校尉士兵们一起操练蹴鞠。他很怀念塞外的生活,他觉得那里除了征战之外,一切都很完美。他尤其怀念拥有雪峰,湖水和草场的祁连山麓,他喜欢那种在戈壁和草原上纵马奔驰的快活和自由。长安城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镶金嵌玉的樊笼,再华丽,也不过是一个牢狱。
年轻人心中的苦闷武帝心里是明白的,所以当大司马骠将军霍去病上书自请到边塞训练军队,武帝虽然心里不情愿,但见他去意已决,也只好无奈恩准。
夫人颜汐为他打点行装,最后她将赶制的一件无纹硬绸的常礼服放进行囊。霍去病说,“你带这个做什么,边关都穿军衣、锁甲,没有用。”颜汐执意放进去,他也只得由她去。
霍去病走到廊下去看千里雪,对于远行的人胯下的战马是最重要的,如今这匹千里雪已经是原来那匹马的儿子了,优良的配种,使它更加强健而通体雪白。马儿与主人亲呢,而霍去病似乎与它有更多话说。此时却听殿上颜汐弹起七弦琴,吟唱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争,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1
霍去病站在廊上倾听着,沉默不语。
月亮出来了,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颜汐禁不住伤心饮泣。“我们有过幸福的时侯,为什么?……”霍去病沉默了片刻,“不是因为你,也许我这个人天生是属于战场的,总是这样呆下去我会憋死的。”
颜汐伏地而泣,“我知道我无法得到你的心,我要的不多,我并不奢望得到你的全部。”
时在月初,天空挂着眉月一弯。“对不起!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真的。”丈夫的声音里充满了歉疚。“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一辈子只你一个妻子,绝不会再另娶妾室,我所能给你的只有这些。”霍去病背对着颜汐,他怕回转身妻子的眼泪会让他失去离开的勇气。
终于颜汐忍住悲泣,膝行而前,在将军身边跪下,月光之下,那姿态异常优美。她平静道:“将军此去,要保重身体,凡事不要过于苛求。”
“知道了,你身体一直不好,也要注意,皇后那里会经常派人来照顾的。”霍去病最后亲了亲熟睡的儿子,拎起行囊出发了。
颜汐站在廊下,目送着丈夫跨上千里雪,策马而去的背影。终于她再也隐忍不住,痛哭流涕,为她深爱的人,为她永远也得不到的那颗心。
1取自汉《乐府诗辞》。
夕阳西下,骠骑将军坐在山坡上,他的亲兵守侯在不远处。听见下面训练场传来士兵们快活的叫喊和奔跑冲撞的声音,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种陶醉的神色。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孤单单的投射在地上。
小亲兵在将军的身后来回地转悠,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刚才训练时还神采飞扬的将军竟然这么快地跌入了落寞之中。
“你知道胡杨吗?”骠骑将军说这话时并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