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垒成的八角古井,底部青苔的痕迹显示其修造年代的久远。望下去,涟涟水光,微有波荡。
仇于新站在井旁,动手拆开手中纸包。手,慢慢地伸到水井正上方。
纸包内,是他从俞清婉体内萃取毒素制出的药粉,他仔细计算过,这一包的份量,足以毒倒城内数百户人家。
三年来,为解俞清婉所中的毒,他调试出的解药不下数百种,却怕相冲相克,为她试药,不过十数种而已,但无一奏效,至多暂缓压制毒性。如今,她毒发攻心,又体质甚弱,他更是不敢轻易冒险。
他平生施毒无数,从来没有像如此这般,万分痛恨炼出此等剧毒之人。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俞清婉死,棋走险招,还有一个法子,他要放手一博。
一滴雨水落在水井边缘,滴答有声,而后,又有几滴雨珠打在他的面颊。
下雨了……
待全城百姓喝下这下了毒的井水,届时他将配出的解药分散众人,只要有一人能够解毒,俞清婉,就有救了。
眼中凶光一现,令面目顿时狰狞起来。他垂臂慢慢倾斜,平摊开纸面上的黑色药粉,缓缓地移动,眼看就要滑出边缘落入井中——
“仇于新!”
突如其来的叫声,缥缈有余,中气不足,魄力却不小。
这声音听起来太过熟悉,仇于新一愣,反射性地收回手,回头看去,只见一顶华轿远远过来,距离自己三四丈的距离,忽然停下。
轿帘掀起一角,露出沈络的脸。
对这位沈家大小姐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皱眉,有些不耐烦,瞅到跟在轿旁的梅儿和四喜,虽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往深处想。将纸包背在身后折好,他挥袖,口气略有责备:“梅儿,你不照顾夫人,跟我来做什么?”
“是我叫她带我来的。”
说话间,轿帘由里掀开,这才看见,沈络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
俞清婉,她,怎么会来?
一瞬间,仇于新变了脸色,盯着她起了身,步出轿子,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小姐……”见俞清婉步子有些沉重,梅儿上前,想要扶她。
“让开。”俞清婉平静地开口,甩开梅儿意欲扶住自己的双手,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仇于新,艰难地走到他面前站定,抬头看他,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她忽然扬手,狠狠地扇下去——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又快又狠,打得毫无防备的仇于新偏过去了半张脸,脸颊很快红肿起来。
雨有些急了,雨丝密起来,不多时,在棉衣上浸出一个小小的水圈。
手心隐隐作痛,用力使俞清婉偏了半个身子,有些站立不稳。但她顾不上这些,喘息着,强行拉过他背在身后的手,抢过纸包,摊开来,举高了递到他的面前,颤着嗓子问他:“这是什么?”
仇于新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从眼皮下的药粉,缓缓地移到她红了的眼睛,不发一语。
“说呀,你说话呀!”俞清婉咬唇,将手中的药粉尽数抖落在地。黑色的药粉沾到地面的雨水,立即发出滋滋的响声,沿着水井八角边缘,浮起一片白色泡沫,片刻后,与雨水混合,归为平静,表面看去,根本看不出曾有什么变故。
俞清婉不可遏制地抖起来,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旁人看来,几乎要倒下去。她伸一手,扶住水井边缘,撑着自己,另一只手,拽住仇于新的臂膀,仰高了头,狠狠地瞪他,再也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大声地嘶喊出来:“你在做什么?你以为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一滴滴的,无声地滑落面颊,再落下去,与地面的水迹混为一谈。
他于心何忍?为了微乎其微的机会,他当真硬下心肠,即便结局是万劫不复,也要拿全城人的性命与她陪葬。
心好疼,不是因为毒性腐蚀,而是其他比毒更烈的东西,一点点地从心口溶进去,揉捏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仇于新慢慢转过脸,与她对视,触及她的泪流满面,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神情逐渐痛苦起来:“错过一次,我决不再错过第二次。”
俞清婉怔住,片刻后,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冲刷颜面。
旁人听不懂,她听懂了——错过一次,决不再错第二次。他已错过了俞清婉,却再也不愿意错过她!颤得太厉害的手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的手,从仇于新的臂膀滑下,整个人,虚脱下去,软软地靠在水井边。
雨越下越大,迷梦了双眼,湿透了衣襟。
“清婉——”仇于新半蹲下身去,替她挡住半边风雨。伸手,想要抚上她的发,却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若是能解你万般苦痛,莫说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在我眼中,又能如何?”
“不,你不能……”声音冰冷冷的,她周身不寒而栗。滴在眼睫的雨水滑落,令她看清他此刻满脸冷漠残忍的表情。“你忘了吗?三年来,你与他们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以人试毒,万一你配置的解药无效——这和屠城有什么差别?”
“我知道。但若是你死了,这一城的人,对我来说又算什么?”仇于新抬眼看前方一干呆站的人,雨这般大,他们却像是脚下生根变为木头人了一样,只知道傻傻地盯着他们看。还有四喜,维持着一贯的憨厚,明明怀中抱着一把伞,也不知道撑开来避雨。
眼睛被刺痛了一下,他迅速别开了去,免得自己好不容易坚硬下来的心肠又被软化了去。
不是没有犹豫彷徨,不是没有左右为难,要想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哪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这世上,作恶人,比作善人容易太多。为恶,为一己私利,作奸犯科;为善,却是要顾及他人,难得任性而为。
他曾是江湖正义人士不齿的大恶人,然后变为一城百姓称道的大善人,而今,要不要由善人再变为恶人,只在自己的一念之差。
“仇——于新。”如鲠在喉,俞清婉觉得雨水从自己口鼻灌入,难过得快要窒息而死。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无法控制剧烈的咳嗽,咳到再也无法忍受,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肩膀撞到仇于新的手肘,扑到在他手腕上,喷出鲜血,淋漓不止。
“她真的中了毒?”他们的对话如此激烈,想不听见都难,更何况,还亲眼目睹了俞清婉呕血的痛苦形状,沈络愣愣地转头问旁边的梅儿,“而仇于新,居然准备以全城的人来为她试药?”
想不明白啊,容貌平凡如俞清婉,到底有哪里好?竟令仇于新怀着扼腕的决心,宁肯背上大不义的滔天罪名,也要不惜以一抵千百地赌上一局来救她?
见梅儿木然地点了点头,她不由得遍体生寒,感到切身的恐惧。
呕出的血丝在身下的水面游弋,如鲜红的蜈蚣虫,诡异妖娆。
“你不能……”才说了三个字,不得已,又被迫停下。急促的雨点像是呼应她激烈的咳喘,千丝万缕地落在地面,再混染她说话间断断续续呕出的血丝。
“谁说我不能?”他望着她被血浸染得殷红的唇,似不经意地说道。在她怔忡间,将她扶坐好,凝望她的双眼,眼神乍然温柔,清澈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令她一时有些恍惚。
“我现在,就可以试给你看。”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可惜,口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杀机。
身前人影一晃,俞清婉一惊,蓦然回神,但见仇于新已站定在她身前两步开外,长臂伸直,五指并拢,手掌上下摆动,忽然向前一挥——
“不要!”她大叫,扑上前去,不料未近他身,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反扑,飞离一尺开外,仰翻在地。
沈络只觉一股气流从身侧穿过,夹杂着雨丝,打得她脸颊生疼,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待风平浪静,她方才睁眼,看清前方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把住轿门,探出了半个身子:“四喜……”
一把油伞坠地,溅起水花。
不知什么时候,四喜已被仇于新抓到身前,紧紧地勒住了脖子,可能因为无法呼吸的缘故,脸色都变得青紫。
“别怪我。”仇于新望着四喜,雨水模糊了脸,他低声耳语,手指冰冷,想着说这番话,也是自欺欺人。他摁住四喜的下巴,手腕翻转,指间捏着一颗黑色药丸,送到四喜的嘴边。
俞清婉挣扎着站起来,扑上前去,一边拼命向后拉着仇于新的胳膊,一边战栗地哭喊出声:“当我求你,放过他,我来试药,我来!”
仇于新偏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你发疯了吗?你当真疯了吗?”他的回应令俞清婉陷入绝望,盯着仇于新,她忽地凄婉地一笑,“早知如此,三年前我便该死了,累得今日这么多人为我陪葬……”
梅儿冲上前去,从身后抱住僵直站着的俞清婉,半跪在地,呜咽出声:“小姐,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不领这样的情。”俞清婉无视仇于新的逼人眼神,一字一顿地开口,“这条命,是我自己的,你要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救我,救一次,我便死一次!”
“你!”他为她的固执恼起来,狠狠地瞪她,她却无畏地与他对视,眼中的坚决令他毫不怀疑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雨雾蒙蒙,天地一片,雨声淙淙。他与她,湿漉漉的衣裳,湿漉漉的发,湿漉漉的脸,彼此凝视,僵持着。
直到发现她单薄的身子在风雨中飘摇,却倔犟地不肯倒下去,他终于低咒了一声,弹指掷出手中的药丸,甩手挥开被自己钳制的四喜,一个箭步,捞住周身冰冷摄人的她。
俞清婉望着仇于新,口鼻间不断渗出丝丝血迹,又被雨水立刻冲刷,连脸颊,也是不正常的红晕,但她的嘴角,却泛起了笑意。因为寒冷,她的牙关格格作响,却依旧是抬起了僵直的手指,触摸他此刻冷得不象话的面庞:“你终究下不了手的……”
——即使再如何伪装无情的模样,他始终,藏不住眼底那抹焦躁。真要狠心,心无旁骛,又怎会进退维谷?
“若不是你以死相逼,我又怎会心慈手软?”他不肯承认,硬是将责任推给她承担。
“是我插手,扰你心神。”笑纹慢慢扩大,她爽快地担了这个错,舒了一口气,心情放松下来,觉得眼皮有些沉。
仇于新苦笑,知她怕自己拉不下面子,故意如此说来,自己扛了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