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q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四联理发,也可以说是在睡觉。如果你定力足够好的话,这两件事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因此在睡梦中理发的说法并不矛盾。我示意师傅停下,艰难地从裤兜里摸到手机,顺便擦去挂在嘴角的口水。事实上,我讨厌能使我产生惊悸感觉的任何声音,尤其是电话铃声。
“喂!文痞!我是老q!”话筒里传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我不得不将手机搁到胸前。
“什么事儿?”
他问:“你说什么?”
我大声说:“我说‘什么事儿’”!”
“你丫那边是不是信号不好?怎么你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废话,我不把手机拿远点就让你震死了!”
我一直不理解老q为何要对着话筒声嘶力竭,要知道这是电话,不是麦克风。第一次跟老q通电话的人往往对此表现的很不适应,总以为老q置身于重大事故之中。后来我下乡搜寻写作素材时偶遇一位乡村老大娘。她跟远在城里打工的儿子通电话的方式比起老q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大娘嗓音浑厚,以至于讲起电话来村东头晒谷子的娃儿都听得一清二楚,通话的内容无非是表妹嫁人了,老母猪下崽了等等。大娘擅煮茶叶蛋,每逢晨间采风,她就在我兜里塞上一个。此蛋色纯味正,饿到不得已之时,我才忍痛破坏这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敲碎蛋壳,嚼烂,吞下。我对老大娘的亲切感正是通过舍身取义的茶叶蛋们建立起来的,久而久之,连她扯着话筒狂嚎的姿态我也倍感亲切。回城后,老q在我眼里自然而然地亲切起来,当然,老q决不会想到,我对他的亲切感源自茶叶蛋。
“毕业典礼马上开始了,你做什么呢,快过来。”
“我正理发呢。毕业典礼你们开吧,我不想去。”
“甭废话,全班四十几口子人等着你呢。猛子说了,你不来他也不参加。”回想起四年大学期间与猛子、老q同屋共寝的经历,我有必要不把这话当作耳旁风。
最终我因却不过老q的情面答应下来,当然这是比较矫情的说法。事实上,我是为让自己脆弱的耳膜从老q的高分贝噪音中解脱出来。挂上电话的那一刹那我无意中瞥见面前镜子里的自己,立即后悔刚才的决定。镜中我的发型上短下长,前疏后密,完全与以往的造型相悖。不得不说,理发作为我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之一陪伴着我走过充满风风雨雨的漫长的二十二年人生(第一次理发我正好一岁)。头发本是人体之元,每一剪子下去都足以令我痛心疾首,于是我逐渐养成剪头时睡觉的习惯,眼不见,心不烦,哪怕被师傅叫醒收钱的时候看见满地黑油油的发丝结成的团,再痛心疾首千百回。后来我理发睡觉的神功修炼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师傅一给我围上围巾,我立马进入梦乡,任凭耳边的推子、剪子如何轰鸣。洗头的时候,好几次我险些呛死。
再说说我常去的理发店四联。四联理美发历史悠久,作为北京的第一家理发店见证着北京城数十年来的沧桑,同时它也是令我屡屡心碎的场所之一。我迫不得已剪掉长发的事情发多发生在夏天,如果顶着一头飘逸的长发走在夏日炎炎的北京街道上,烈日能把你的脑袋活活蒸成包子。从这个意义上讲,四联美发也算得上是避暑胜地,走进四联的人造型各不相同,走出四联的人造型却大致相似,无论你进门的时候发型如何另类,出门之时也逃脱不了被人误认为是六十年代知识青年的命运。
我叫来师傅,问道:“我的发型怎么回事?”
师傅说:“每一剪子下去我都是先问您的,您低着头直说‘嗯’。”
我说:“你没看见我正睡着呢吗?我要是睁着眼能说‘嗯’吗?”
师傅说:“我哪知道啊?”
我说:“你说怎么办吧。”
后来,师傅免费给我刮出一秃瓢。秃瓢使我首次发现自己的脑袋居然是与我的想象完全不相符的形状,在此之前,我一直对自己脑袋的正确形状缺乏认识。一小时之后,毕业典礼会准时开始,并且我已答应老q,一小时后无论如何会出现在典礼现场。而以我现在的造型不管去往何处,都与马戏团里的小丑无异。换言之,老q给我留下一难度颇高的课题:如何在一小时内让头发疯长十公分以上。
显然我做不到,否则章光一定没饭吃。
我决定扮演一回小丑,大学四年我净看别人表演节目,自己制造过的笑料少之又少,日后再见面,难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虚伪。
前面提到过,老q、猛子和我是同寝室的三剑(贱)客,今年我们刚毕业。老q由于成绩优秀得到为数不多的几个保研名额之一,前提是留校工作两年。猛子找工作未果,整天往外地跑,批发各种商品到市里卖,小到毛片、手机,大到二手汽车、摩托,全卖过,是一标准的倒爷们儿。他倒的货物多是赃物,因此常受到执法人员的围追堵截。我上学的时候出过几本书,还算小有名气。如今我每天的生活顺序是起床、发呆、空虚、抽烟、写书、抽烟、空虚、发呆、睡觉,如此往复,单调无比。与其他文学青年不同的是我不用一边饿着肚子咒骂物质型社会一边写书,我有先前出书时攒下的积蓄可以挥霍。不过这也直接导致我写的文章像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由于敝人词汇贫乏,请允许我用“窝”这个计量单位来形容自己的文章。
有时候我想作家真是他妈的下贱职业,先得给自己弄得贫困潦倒甚至奄奄一息的时候才能写出流芳百世的文章,这就解释了我写的书为什么每况愈下,我生活的过于幸福。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会永久性地丧失写作这项能力,或许我该尽快挥霍掉这笔钱,再次把自己逼上绝路才能恢复灵感。不过这方法只适于像我一样想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的作家,如果你是一心为出书的老流氓,大可不必折腾自己,有路子就行。
我回到家,洗干净脸,花费整整半个钟头才让隐藏在一层淡黄色污渍中的亮白牙齿重见天日。随后我穿上西装,打起领带,这是我最贵的同时也是我最讨厌的一身装束。穿西装并不是为学校的毕业典礼,而是出版方要求我正装出席傍晚的新书签售会。
我盯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感到陌生。
我到达x大的时候,学校里的景象相当壮观。宿舍楼下的草地里脏袜子、臭鞋、黑心棉被、破暖瓶、用过的卫生巾、避孕套等物遍布。疯狂的学生们还在不断地向楼下投掷各种各样的杂物,其中多是不值钱的废物。由此可见,大四还住在宿舍的学生都是无产阶级,不然他们为什么不扔新的卫生巾、避孕套。白色垃圾在宿舍楼附近缓缓飘下,纷纷扬扬,甚是绚丽,学士帽夹杂在其中腾空升起,校领导无力的声音透过喇叭飘扬在校园上空:“我们希望大四的毕业生除了知识什么也不带走,除了文明什么也不留下!”很快,校领导孤单的话语被近乎发狂的学生们的欢呼声所掩盖…
此时,草地前飘过一位衣着暴露的美女,我的眼睛像往常一样肆无忌惮地盯在她的屁股上,她回过头还以鄙夷的目光。我这才意识到由于缺乏长发的遮挡,别人已经能轻易地从我的眼神里获取信息,对我来说,这是一件悲哀的事。可能是慑于那位美女的威势,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结果踩在留有红色秽物的卫生巾上,心里一阵恶心。
犹记得大三那年闹非典。我和老q窝在猛子家里,天天看盗版碟度日。隔一段时间,他们俩就打发我穿梭于京城大街小巷,寻找冒死经商的盗版碟贩子,以购得精神食粮。有一次,猛子闲来无聊,把老q的女朋友陈小希的卫生巾穿上带子做成口罩挂在自己家的外门上。出门买片的时候,我看也没看,抄起“口罩”揣在兜里向楼下走去。猛子和老q始终趴在窗前注视着我在楼下的一举一动。只见我在看门老大爷诧异的目光中,从兜里掏出一件不知道该称作什么的物品缓缓罩在嘴上,楼上楼下相继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笑声。我扔掉卫生巾,窜上楼,逮住老q和猛子一顿暴揉。一个月后,猛子在饭桌上跟老q说起此事,俩人还能把米饭生生从嘴里笑出来,从那以后,我对卫生巾的反感与日俱增。
顺带一提,那片卫生巾是干净的。
老q和猛子打断我的回忆,一左一右架住我往照相机镜头里拖。我说:“我脑袋都这样了,不照不照,不认识我的看了照片还以为这人就长这操性呢。你们也不希望以后跟老婆、孩儿介绍我的时候,举着照片说,看,这就是我兄弟吧。”猛子说:“快照,废什么话。大不了我们俩在照片里你的头上注明:注意,此人原貌不是这操性。”
我被他们蛮横地拖进照相队伍里,摄影师对焦的过程中我注意到班里的女生纷纷指着我的脑袋窃笑。然后,x大0x级xx学院xx班毕业生合照上多出一张忧郁的脸。
随后,老q拿出自带的数码相机,搂着我的脖子说,来,来,照相。我大为感动,相信以我现在的造型,没多少人愿意跟我单独合影。正当我想询问老q找谁帮咱俩拍照合适之时,陈小希颠颠儿地从宿舍楼里跑下来,揽住老q的腰,俩人在楼前摆起poss。老q强行塞给我照相机,对我说,嗯,照吧。此刻,我只想掐死他们…
老q和陈小希的合影姿势可以形容为千姿百态,最后一张合影是由陈小希骑在老q背上完成的,老q起先不同意,后经不住陈小希板起脸发脾气而委曲求全。他们没有料到我为发泄心中的怒火,故意冲着老q的胸口拍,结果没拍到陈小希的脸,白白浪费掉她精心设计的表情。后来,电脑显示出来的照片里,老q一人呆呆地站在草坪里,胳肢窝里夹着两条白花虎的大腿,脑袋深陷在一对乳房之间…
说起老q,当初也算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自从开始跟陈小希谈恋爱,他的脾气便被媳妇磨得荡然无存,发生天大的事也不动肝火,就像墨西哥的野驴,被驯服之前见谁踹谁,被驯服之后谁见谁踹。老q怕老婆在x大是出名的。话说某日系主任传话召见老q,传话的同学跑到老q屋里却没见着他,只见陈小希手持一根擀面杖守在床前咆哮:“你出不出来?!”床底传来老q微弱的呼喊声:“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传话的同学战战兢兢地说:“老q,系主任叫你去一趟。”老q立马从床底爬出来,拍掉身上的灰,整整衣领子,对陈小希说:“哼,有系主任撑腰,爷还怕你不成?”传话的同学一路跟着老q来到系主任办公室,只见老q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门,那架势如凯撒大帝击败庞贝凯旋一般,系主任桌前凑着一堆学生,他们的屁股围成标准的半圆,正冲着老q。系主任招手说,老q,来,来。”老q立马蔫了,小声嘟囔:“陈小希说了,不让我往人多的地儿凑...”
当然,这是我和猛子编出来侮辱老q的小段子。段子也不是凭空胡诌出来的,事实上,老q的真实情况与此段子相差无几。自从认识陈小希,我和猛子如获至宝。老q不洗脚,我和猛子就去告诉陈小希,陈小希命令他:“老q,洗脚!”然后老q洗干净脚挨我们俩的臭脚熏;老q不换裤衩,我和猛子就去告诉陈小希,陈小希命令他:“老q,换裤衩!”然后老q抱着盆去水房洗裤衩,顺带手捎上我和猛子的脏裤衩。后来,我和猛子养成恶习,老q稍不顺我们的意,我俩就跑去跟陈小希告状。直到有一天,我俩跟陈小希说,老q不帮我们考试!陈小希笑道,活该,你们俩。我这才意识到陈小希是老q的媳妇,不是我俩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