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字,你又写错了。刚刚已经说过第三遍了,特意给你强调过,“赞”字底下不是“见”字,是“贝”字,这么大的差别呢,你怎么就一再写错?你肯定不用心!
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不自觉的,我的声音高了几分贝。我生气,这算个问题吗?以你的聪明劲儿,只要说过一遍,就不可能再错的嘛。可,你还错了,一模一样的错误,在同一段话里出现了三处,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是的,我生气了。我开始数落你,我说你学习不用心,我说你做事粗心,我说你不体谅父母的苦心,我说……我越说越生气,怒火腾腾的冒。牙根直痒痒,犯狠。我很想给你点教训,扇你,或者踹你……我的不良意图传到你的眼睛里了吗?你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惶恐、无助,还有孤单。
“你疯了!”我狠狠地、偷偷地掐了一把自己。
尽量柔了声调,我请你把这些字,再写一遍。你乖巧地点头,拿着作业本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轻轻悄悄地掩上门。
薄薄的一扇门板把你小小的身子隔绝在我的视线之外了,书房里瞬间空寂,我一个人跌在冰冷的空气里,有懊悔挤挤挨挨地涌上心头。
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对你!你还小,九岁,才正是无忧无虑放开了玩儿的时候,是通过你的小小的手、脚、身体和五官探知这个世界的时候。啃了一嘴的泥巴,难受着,你会从此知道土是溲涩的;染了满脸的污垢,路人侧目,你会从此知道人是要面子的;写错了一个字,老师恼火,你会从此知道世界是有规范的……一个字,错了就是错了,改正就是,用得着治这么大的气吗?
愧疚。孩子,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嘴里说着要与你平等的话,遇着事了,却屡屡滥施家长的淫威,斥责你,训你,不给你陈述理由的机会。你耷拉着脑袋焉焉地听着我训,我会生气,说你是软抵抗,根本没把我的话当话。你怯怯的申诉,我会更生气,说你狡辩,一点认错的诚意也没有。你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你在我的恼火里无所适从。
而我,每次对你言语间稍微重了,之后很久,我都郁郁不乐,有后悔,懊恼,还有某种说不清的无力感。我弄不清该怎么样教育你,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让你长成啥样儿,我弄不清到底该怎么样做你的妈妈――
对你太严苛,我觉得自己就是这现行教育制度的帮凶,帮着扼杀你的天性与天分,一点点把独一无二的你磨削成符合学校要求的成批成批发往社会的“残次品”。明明知道,你的灵性是那样可贵;明明知道,塑造心灵,是为着荣誉和自由。可是孩子,我却用愤怒和压制,积极地配合学校培养你的奴性。
对你太宽容,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失职的园艺工,眼睁睁看着珍逾性命的花园里杂草杂枝丛生却不动刀修剪,心锐痛。可是孩子,如此扭曲的社会需求就像萧寒的冬天,我竟无法分辨哪些是杂草杂树哪些是良木良枝。按理说,只要等得春天到,我就可以从容不迫的弄清楚哪些是该修该剪的,哪些是需要重点栽培的。
然而,我的孩子,你不是冬日里的园子,园子有四季,剪错了可以重新再栽,你的人生却只有这一次,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今天,剪错了,就不可能重新再来。我拿了剪刀,举着,举到胳膊酸痛,酸木,却不敢迟迟落下。孩子,如果就这样一直举着能够有利于你的成长,我宁愿站成雕像,不言累,不怕苦,至死不悔。可是孩子,这样的犹犹豫豫,对你,也是一种致命的伤害,因为你生命里的每一天都不可逆转,错了的事如果得不到及时修正,会成为种种坏习惯,而这些坏习惯,会长成你的性格,所谓“积习成性,积性成命”,我的犹柔寡断,会歧歪了你的命运。想到这些,有冷汗涔涔。
一直以来,对于你,我从没有给付太高的要求,我怕父辈未践行的愿望会歪曲了你生命里真正的快乐。我只要求你长大以后,做事能凭良心,为人能够正直。可是,我本着良心,却处处受欺辱;我力求正直,却处处受压制。太多太多潜规则明目张胆的登堂入室,正言者遭遇小鞋,正身者遭遇排挤。这一切,我都乐于承受,无怨无悔,可是孩子,我又怎么忍心由你来承受这一切?每每想及未来的某一天某一些时候,你要为坚持良心和正直而付出惨痛的代价,我的心就拧成了一团,疼!孩子,我要怎么办?我还要不要教你坚守良心?坚守正直?如果能够中庸一些,你也许会多一些快乐吧?孩子,我不知道,我心里好难过,前所未有的无力,还有无以名状的痛楚。这些天,全身无名的疼痛,疼痛扩散到每一个指尖,甚至,当轻软的牛筋梳滑过发丝的时候,那一根根散落的黑发,也有着无名的疼痛和呻吟。
今夜,月正冷,星正稀,孤单的我守在床前,孤单的你好梦正酣。你娇软的手臂在梦里舒展,揽了我冰凉的手指,你的唇角开出了笑花花,我的泪,正无声着流下。
2007年8月20日,心如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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