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差了。厦门。”他点击了保存标符,然后将笔记本电脑盖上。他不想让索依依看到他写什么。文字写得漂亮没话讲,如果让她瞥见蹩脚的地方,怕引来不适意的表情。他对文字远不如她来的敏感。在他,文字是表意的工具,在她,文字是艺术是生命。
“怎么,建委会让一个连实习生都算不上的人出差?”
“也许吧。你刚回来吗,嫂嫂?”
索依依顺势坐在吉晖喜欢坐的那张沙发椅上,脱掉皮鞋,揉着脚脖子。
“我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从师范学院走到洞州大学,再走回来。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往那地方走了,变化不小。师范学院你去过吗?我一直很想到中文系当个文学教师。”
“你可以去试试。”
“我没有相当的文凭啊。我可以教学生写作,教得比那些只懂写作法而不会写作的老师肯定要好得多。我的脚真酸。”
“泡下热水,很快就会感觉舒服。”
“我有个主意。为什么你不帮我揉揉脚呢?”
桂阳雨脸涨红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插在口袋里。好在它们现在是藏在口袋里,否则露在外面,它们怎么受得了!
“我的脚很脏吗?”
“不是的……”
“你嫌我的脚脏,好,现在我去冲冲。走了这么远的路,对不起,难免要脏。你请放心,我没有脚臭。”
桂阳雨想什么也来不及了。为什么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不会按摩或者他不想按摩呢?他错过了表明自己观点的机会。她进去洗脚了。她的脚湿漉漉地走出来。桂阳雨看着那双脚发愣。经过水一冲洗,它们冰清玉洁。
“你们的擦脚布呢?”
“——我去拿。”桂阳雨说着进了浴室。他从毛巾架上取下擦脚巾时,就明白索依依不可能没有看到擦脚布。她要他拿。这就是全部的奥秘。
“替我擦擦,省得我自己来。你说呢?”索依依的双脚在半空中来回甩着。
她的胸部切割着烟雾
桂阳雨如同被施了魔法。他蹲下身子,一只脚单跪,一只手捏着索依依的脚,另一只手用干毛巾给这双造型优美的小脚擦拭。
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谁也没有说话。
左脚擦完了,桂阳雨轻轻地放下它,让它歇在鞋面上,再捏起右脚。
他有个冲动,想把脚像按印章一样,按在自己的胸口。
擦拭完了。
“谢谢。”索依依轻声地说。
桂阳雨低下头,又抬起来。他注视着索依依的脚。他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他害怕去看她的眼睛。如果此时去看她的眼睛,那么事情将发展到不可遏止的地步。他站起身。他把干毛巾挂回去。
“还有一道工序。”索依依说。
桂阳雨不想那样做。他怕他那样做,会出轨。
当他重新蹲下身子,为索依依捏起脚脖子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好了,现在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吧。
当他的手掌几乎是捧着索依依的脚掌,手指轻轻地揉捏着这双白皙的脚面、脚心、脚脖子时,他的身体里的那架血泵将血全部压上了颅顶。他尽力让自己想着其他的事。温顺水能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为什么人们获得公平需要付出这样大的努力——不,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浪花,相比于集中营里的尸骨,相比于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付出的累累代价,温顺水是什么?历史平息了,消失在一个并不太远的空间里,现在,像是为了使平静的生活变得有点趣味,必须有一两千人,在一个本来与他完全无关的空间里,上演一场正剧。戏尚未开演,便知道它很快就要谢幕。他,桂阳雨,在这场戏中,是一名场记。
“我该走了吧?”索依依穿上袜子,再把脚缓慢地插入鞋子里。
桂阳雨没有说话。
“晚安。”索依依说。
“晚安。”桂阳雨机械地回答。
索依依拉开门。
“嫂嫂。”桂阳雨站在桌子旁。“你的诗和小说我都读了。”
“那我再谢谢了。它们一定让你很失望。你一直没有向我提起它们。我想它们不值一提了。你想让我难堪吧?”
桂阳雨把目光移向他处。“我读了好几遍。我怕第一遍我读不懂,所以我就多读几遍。我以前接触的诗,不是像你写的这种的,所以,我得让自己适应一段时间——”
“你很真诚,阳雨。我要告诉你,通常要是一首诗不能在第一眼就把你抓住,那它就永远也抓不住你了。如果你第一眼没有喜欢上它,那它就注定就永远吸引不了你。所以,哪怕你读了一百遍,它们也在你那里活不起来。它们在你那里是木乃伊。”
“这样说不公平,嫂嫂。”
“不对。读诗不是讲你的社会理论和新闻报道,还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公正不公正的论证。诗就是诗,它是一触即发的灵性,又不是一块望眼欲穿的石头。”
他多么叫我失望。刚才我还对他的柔情浩淼。他只是长得一副好皮囊。索依依转过身。
“嫂嫂,其实你天生也不是一个诗人,虽然你写了不少的诗。”
索依依站定。他是什么意思?
“你诗集里那些早期的诗写得并不好。你后来的诗才一步一步走向你自己所向往的境界的。如果我看了你早期的诗,便断定你写不出好诗来了,你也会不同意我的‘直觉’。还有,你认为如果一首诗第一次不能吸引住你,就永远离你而去……”
“是的,从那以后,你只不过是对着木乃伊想像着她往昔的美丽,而不是你亲眼看到的美丽。”
“为什么你要用文字写诗?文字并不是你一生下来就会使用的工具,你的知性帮助你获得捕捉文字与意象的能力,而你却想否定知性的功劳,就像歌德都认为他不是人的母亲所能生出来的一样。你的知性参与了诗的写作,为什么就不能让一个平常并不懂诗的人先由他的知性培养对诗的感知,再进入直觉?”
索依依转了个优美的圈。“你说得有道理。”
“有的诗我非常喜欢。”
“有的诗你不喜欢?”
“是,嫂嫂可以这么说,有的诗我喜欢不起来。”
“你是说,有的诗你真的很喜欢?”
“非常,不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