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兴冲冲地跑上楼,正想开门,突然听见房里有争吵声,以为是父母在争吵,便贴在门上偷听。
“……心馨,你听我说嘛……”
“不听,不听,我什么都不听!”她母亲很气愤地说:“你当时怎样说的?现在后悔啦?”
“心馨……总不能说,我们一点感情也没有……”
“感情?哼!心都让狗叼走了,还谈什么感情?”
“心馨,我不想夺走你什么,只想尽尽心……”
“尽尽心?尽尽什么心?钱和东西你拿走,我不会交给她的!”
“你是不是要逼着我去给?”
“你敢?哼!我养的我了解,她决不会要你的!”
“心馨——”
“走开!你——我要喊了——”
余文玉忙打开房门。
在客厅里,拉拉扯扯的徐敬业和心馨惊闪开。
“哟——文玉回了?”心馨神色尴尬,脸色绯红。
徐敬业惊望着余文玉,眼神疚愧,面色愀怆。
余文玉瞥一眼桌上的首饰盒,噘噘嘴跑进房去。
徐敬业走后,心馨进房来想对余文玉说什么,却只站了一会又出去了。后来,余文玉似乎听见她妈妈的啜泣,但她的心里有事,懒得去理会。这时一听吴怀羽的话,就不由沉下脸。
“你怎么啦?”吴怀羽惊望着余文玉问:“刚才的话,听了不舒服?”
余文玉苦笑着摇摇头说:“不是,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哦……好吧,我先走了。明后天我一定把你爸爸诓来!”
“千万别让他发火。”
“放心吧——这两刷子还是有的。”
余文玉望着他跨上摩托,绝尘而去的背影,思绪又飘向她母亲一件件让她荧惑的事上,“难道妈妈和徐科长之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顿时,她又联想起父母之间的龃龉……
※※※
愣站在十字路口的心馨,犹豫着不知应该去哪?从利济北路可以去余龙的父母家,但她知道文玉不会去。乘一路电车可去武昌,但她不想这么早回去。昨天,她为了文玉的事,和余龙大闹了一场,今天出来,第一是来汉正街找吴怀羽,心馨认定,没有吴怀羽支撑,余文玉哪儿也去不了,她没有钱。第二就是按照文生提供的地址去找白桢。这些日子,她心里的疙瘩太多了,让她伤感的事接踵而来——母亲死了、余文玉离家出走、徐敬业的纠缠、余龙的脾气越来越坏、白羽的电话和来信……这一件件事,犹如一块块磐石压住她的身心,让她恍恍惚惚,日夜都不得安宁。她极力不去想这些事,却又不能不想,尤其是白羽,她愈是诸事困扰,就愈爱想他,明白自己内心的痛苦,只有对他倾吐,才能减轻……但他在哪里?她一定要找到他……站在十字路口的心馨终于从恍惚中挣脱出来,乘上了二十四路公共汽车……
白桢住在较新式的宿舍楼区,椭圆形的阳台,铝合金的门窗,一栋栋楼房的外墙,全用橙黄色的瓷砖嵌满。楼下花园中,芳草萋萋,葡萄架蜿蜒,比起她们的工人宿舍楼区,那是另一个档次,也让心馨又产生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感叹。经过询问,她找到了白桢的家。门铃响过后,一个三十多岁,身材丰腴的妇女开了门。
“请问,这是白站长的家吗?”
“是哇,你有什么事?”
“有点私事。”
“哦……他昨天去北京了。”
“去北京了?”心馨皱皱眉头问:“请问你……”
“我是他爱人。”
“请问,白站长的哥哥住哪?”
“哎呀,他到北京就是为了送他哥哥去日本。”
“白站长的哥哥去了日本?”心馨的心一沉说:“那……打搅你了……”
“哎——”白桢的妻子叫住她:“请你留下姓名。”
“谢谢,等他回来我再来。”心馨的心,随着一步步楼梯在下坠,幻灭了的期望,让心情更加沮丧——“真想不到他会去日本……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他为什么要给我来电话来信呢?看来,他现在已混得不错了,昨天才去北京……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呢?……”她的思绪象阳光下的冰凌,一点点地在溶化,她也仿佛随着思绪的溶化,在消融、在萎缩……她往前走着,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去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走过了公共汽车站才惊悟:“呀——我这是怎么啦?”一缕思绪又跃出来,“刚才我应该问问白桢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既然他已走了,我还来找白桢干什么?为了文生?不,我不是为文生来的!难道我还在寻找失去了的梦?但……梦又怎么能找得回来呢?”
※※※
静坐在电车窗边的心馨,头脸紧贴着窗玻璃,仿佛在凝视江中的涛浪,和与风浪搏击的白鸥。
余龙一手拉住车顶扶手,一手扶住车椅,不时望望心馨,几次想开口,又嗫嚅而止。
昨天下午近六点钟,吴怀羽去了余龙家,“伯伯,文玉找到了。”
“啊——”余龙一听就眉开眼笑地放下酒杯问:“她在哪?怎么不回来?”
心馨怨望了余龙一眼说:“小吴,就在这里吃饭。”
“我吃过了。”吴怀羽一笑说:“她在乐乐酒吧。我说了,她不肯回。”
脸色一沉的余龙被心馨目禁住问:“乐乐酒吧在哪?”
“汉口前进四路正街上。”
“哦……”
“我马上领你们去?”
“不,”心馨摇摇头说:“还是我们自己去。”
第二天,当余龙和心馨走进乐乐酒吧时,就被里面的豪华装饰震惊住。“文玉在这里干什么?”
“先生,你们要点什么?”礼仪小姐的微笑,让他们既感到惶惑,又觉得舒服。这两年,同志的称呼已渐渐被先生、小姐、夫人所替代,人们已渐渐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感到了不满足。但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呃……我们是来找人的。”
礼仪小姐瞥一眼心馨问:“二位找谁?”
“找我们的女儿!”余龙望望笑容顿敛的礼仪小姐,愠怒地说:“找余文玉!”
“啊——”礼仪小姐笑靥又旋地说:“二位是——罗,余经理在吧台里。”
“谢谢!”俩人走进去就看见了坐在电脑前的余文玉。
吧台内,贴墙的一溜铝合金玻璃柜里,摆满了中外名烟、名酒、罐头、饮料。
余龙和心馨望望埋头工作的余文玉,交换了一下眼色,仿佛在商量如何开口。
余文玉侧起脸,听完两位踅进吧台的服务员汇过报,作了简短的指示后惊站起来喊:“爸爸、妈妈——”
心馨鼻子一酸说:“文玉,你怎么瘦得这狠!”
“是吗?我可不觉得。”
“嘿嘿,”余龙咧嘴一笑问:“帮人管帐?”
“不,酒吧我承包下来了。”
“你不读书啦?”
“读哇——”余文玉一笑说:“其实,这也是读书。”
“别任性了,文玉。”心馨环顾酒吧一眼说:“这儿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为什么?”
“来这儿的,大多是三教九流。”
“三教九流怎么啦?社会不是由三教九流组成的?”
“我和你爸爸今天特地来接你回去。”
“回去?”余文玉摇摇头说:“那不行!我已交了一万五千元押金才拿到了承包权。酒吧的装修又花了一两万,这里刚上路,我一走,那三万多谁替我还?”
余龙倒吸了一口凉气说:“就这几个屌人,不赊得裤子也没穿的!”
余文玉掠过一抹嘲笑说:“爸爸,你别看现在人少,晚上生意可好呢!我们哪天也要净赚两三百!”
“哦嗬?”余龙惊呼一声:“一天能净赚两三百?”
余文玉嫣然一笑说:“这只是刚开始的盈利,过几天舞厅一开,就……”
心馨叹口气说:“我总觉得这儿不地道。”
余文玉惊望心馨一眼说:“什么不地道?那些搞官倒的、贪污受贿的、损公肥私和以权谋私的就地道?我是凭本事赚钱!”
“你应该好好读书!”
“我学的商业,这是从理论到实践的必由之路。”
余龙望望噎住的心馨说:“你也应该和我们研究一下!”
“研究?爸爸,你也打起官腔来了!其实我们许多事办不好,就在这两个字上。等你们和我研究完,商量好,已水冷三秋,机会早让别人抢走了!”
“那……开学了怎么办?”
“那有什么?等我理出头绪来,别说上学,出国旅游也有时间。”
余龙一听余文玉已把话说到这里了,便瞅瞅心馨说:“走吧,我们回去吧——”
“爸爸,别走,我这里有好酒!”
余龙望望心馨问:“你说呢?”
心馨微微一笑。
吃饭时,心馨从余文玉闪动的目光里,看出了她担心的事。这时,她紧贴住玻璃窗想:“我是为文玉好才管她的,过去我妈不也是为我好吗?结果又怎样?那时,我和我妈想不到一块去,现在文玉就会和我想的一样?在父子母女之间,为什么总会产生鸿沟呢?是因为他们的幼稚激进?还是因为我们的固执保守?”
回到家里,俩人刚换下被雨淋湿了的衣服,余文生攥着一本杂志从自己房里走出来问:“找到姐姐了?”
“我们在她那儿吃的饭。”余龙瞥一眼心馨说:“你妈不赞成她干的事。”
“嗯哼?”
“酒吧是你姐姐承包的。”
“哦嗬,这下姐要发财了。”余文生将卷成筒的杂志拍打着手掌问:“妈妈为什么不赞成?”
“她认为那种地方不地道!”
“咳——不开化!酒吧算什么?有机会你和妈去深圳、珠海看看,更别说国外了——”
“放你妈的屁!”余龙被儿子的神态和口气弄恼了,骂:“你小子还没长成气候,就云里雾里了!”
“我说的事实嘛——”余文生不服地说:“不信你们看看这本杂志!”
“老子没心思看!”
“算了,算了,文生,回你房里去。”心馨息事宁人地说:“来,杂志留给我看看。”
“好咧——”余文生耸耸肩头,将杂志递给心馨,就摇摇头回了房。
心馨和余龙对望着笑了。只有在这时,心馨心里才感到轻松舒坦。孩子长大了,甚至比自己强,这是令她欣慰的。
余龙刚打开电视机,心馨便靠在沙发上翻开了杂志,蓦地,杂志目录上的一个人名跃入了她的眼睛!她以为看花了眼,揉揉眼再看,是白羽。她想也没想就找到了那篇小说,看着,看着,她的心愈来愈沉,终于无力地放下杂志,瞥一眼看电视的余龙,闭上眼,仰靠到沙发上……她听任心绪放松,仿佛遁入了空门,好一会又拿起了杂志,从新翻开了那篇中篇小说……看着,她的心好象在旷无人迹的荒原上游弋起来,“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他现在在哪?难道真的去了日本?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写的我,写的我的新婚和情感异变!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是杜梦君告诉他的?不,有的事,有的心事,除了我自己,连余龙也不知道……”心馨起身来到余文生房外,想了想推开房门问:“文生,这杂志哪买的?”
“白站长借给我看的!”
“哦……”心馨轻吟一声,感到近日已淡漠的幻梦又飘忽起来,身不由己地转身走近窗前——窗外的风雨,仍那么狂急。但风雨中的夜,却格外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