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
海,静默着。
水天衔接处雾蒙蒙的,好象已凝结成了一块。宴起的朝阳,也似包裹在凝冻一般的雾霭里,只有那暗兰色的海水,反照出冉冉升起的火球。
吴怀羽独自匍匐在琼州海峡渡轮的船舷栏杆上,默默望着被渡轮犁开的、象白瘮瘮牛肚一般的海浪,忽然,那海浪碎裂开来,幻化成七彩的,一片片树叶、一颗颗宝石,他的身子变轻了,仿佛已和余文玉携手翱翔在海面上。突然,暗兰色的海面裂开了,陡起的一排波涛,象一柱柱擎天的山峦,压了过来,朝阳暗淡了,从雾蒙蒙的天际,滚过来一团团乌云,沉甸甸的,身下的船体似乎变坚实了,没有在排空而来的涛浪中颠簸,而象屹立在江上的长江大桥……他依稀看到,桥上挤满了人,有老人、年轻人、学生、妇女、孩子……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欢欣、激动、困惑、愤怒……仿佛都在狂呼、呐喊……但喊的什么呢?朦朦胧胧地,一句也听不清,就象有什么扼住了他们的咽喉……但吴怀羽却能感觉得到,他们呐喊时的愤怒,沉默时的无奈……渐渐地,这股由呐喊和沉默汇成的气浪变急骤了、变强烈了、变成了震动……这是地下核试验带来的震动?还是地壳变动带来的震动?——哦……那突起的云,陡起的浪,是海啸!我,我们是在这突然降临的灾变中幸存下来?还是被沉埋下去?……
“怀羽——”余文玉一声轻唤,惊醒了吴怀羽的幻梦。“我刚刚在舱里闭上眼眯了一下,睁开眼就不见了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吴怀羽一笑说:“舱里人太多,感觉闷,干脆来吹吹海风。”
“这些日子你变了,心事重重的。想你妈了?”
吴怀羽转过身望着她说:“不,想白叔叔。”
“我们到广州时,你不是和他通了电话吗?”
“是的,也正是这次电话让我担心。”
“怎么?”
“昨晚你听了广播没有?”
“听了。”
“白叔叔恐怕已到了四川了。”
“哦……你是说……”
“四川发生了大地震。”
“咳,杞人忧天。四川大得很,白叔叔能刚好在震区?”
“你知道白叔叔去的四川哪儿?”
“哪儿?”
“巴塘!”
“啊——”余文玉脸上也惊变了色。
※※※
车急剧地抖动了一下。
车内顿时迸发出一阵男女惊恐的叫喊:“地震!地震!”
“开车啦——”
“快开车啦——”
车上的乘客纷纷呼喝猛地刹住车的司机。
“往哪开?”抱住方向盘的司机,回头望望正因汽车颤抖而乱成一团的乘客,低沉地咕噜了一声。
“旅客们不要乱!”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乘务员,用镇定而又悦耳的声音喊:“大家请带上自己的东西下车,免得翻车伤了人!对,一个个有秩序地下,别慌!”
直到车上的乘客快下完时,白羽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
乘务员怨怪地瞥了他一眼说:“老同志,你快下车啦——磨蹭什么?”
白羽微微一笑说:“你不是还在车上吗?”
“我?”她惊谔地眨眨眼,想说什么,却甜甜地笑了。
白羽下了车四下一望,环山公路上已停了七八辆车,他们这辆中巴被卡在中间,右面是高耸入云的山巅,和沿山开劈出来的,参差不齐的嶙峋石墙,左面是一溜陡峭的山坡,坡下,是隐约可见的环山公路。在这段环山公路前一百多米的山坡上,有一个变电站和几间红瓦房。环山公路的左下坡地上,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山村。
大地又颤抖了一下,一阵山石从山上滚下来。
一阵阵恐怖的惊叫,在环山公路上此伏彼起。
山村中的村民,象大雨前的蚂蚁,惊惊慌慌在巢穴的里里外外窜来窜去……
变电站里钻出了两个男人,久久伫立着、呆望着摇晃的山林。
不远处山脚下的小镇里,已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惊喊。
“轰隆隆……”一声摧枯拉朽的震响,前面的一座山林坍塌了,刚才还朗洁的天空,忽喇喇地滚过一团团浑浊的云,白的、黑的、金黄色的、古铜色的、还有暗兰色和惨绿色的,就象一块脏画布,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
起风了,山上的树呀草呀,在风儿的鼓噪下,蔌蔌地抖动起来,就象在为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而哀叹、而悲怆、而号哭。
“啊——哇——”
一阵阵绝望的哭喊,从女人和孩子的胸腔里爆裂出来!
男人们静默着、呆伫着。
突然,两个穿运动衣的男青年,冲出了人群,冲向了坡下,又疯狂般地爬回来……
噼噼啪啪的一阵电火花,从变电站的高压线上迸裂出来,紧跟着一柱浓烟直冲霄汉,顶得那浑浊的云团趔趄了一下,又重新聚集起来,更猛地压下来……
变电站的火花变成了烈焰,就象一头怪兽,从七窍中吐出了火,喷出了烟,呼呼地直喘粗气。
绝望的哭叫声,象被利刃砍断般静止了,人人眼中只剩下临死前的恐惧和绝望。
白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想:“唉……人类在这时,才真正没有了贫富贵贱的区别。”
气温骤然升高了,空中闪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颤动的光波,叮叮呤呤地,宛如传来了天堂的死亡乐声。
脚下的土地,又较刚才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让冷眼观望着的白羽也吓了一跳。就在他默默望着这场灾变时,思绪却模模糊糊地飘向了劳改队的石料厂……那是在哪一年?他的记忆已模糊了……只记得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荡漾在不远山坡上的微风,摇曳着小树,呼唤着小草。采石场的塘口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劳改犯全集中到大礼堂里,大礼堂外,只有劳改干部和武装枪兵在走动。高处的机枪,已瞄准了黑压压的犯人群。劳改犯平日看惯了武装枪兵,因为无论哪次开大会,武装枪兵们都似如临大敌。但劳改犯都希望‘新生’,都希望回到人民的队伍里去,所以对人民的子弟兵,除了信赖就是想亲近难亲近,绝不会有什么戒备的心理。其实,机枪下的光脑壳们,戒备有什么用?不少即将满刑的劳改犯已悄悄在蓄头发,坐在地上等待的劳改犯们,抽烟的抽烟,卷喇叭筒(自卷烟)的卷喇叭筒,说说笑笑的,仿佛在等待颁布大赦令。
今天放大坛子炮炸石头,几千斤炸药塞在一个石坑坑里,威力够大的。为了不让满天飞的石头伤着劳改犯,特地将他们集中到大礼堂里,劳改犯们有的在心里感叹,有的在叙说对党和政府人道主义的感激。
正当劳改犯们各自做着各人的美梦时,坛子炮山摇地动般响了!石料厂哪天不响个十几二十炮?但这次坛子炮的爆炸声特别大,把整个大礼堂的劳改犯全惊呆了。突然一声惊喊,从天而降的山石,砸穿了大礼堂的屋瓦,颤抖的大礼堂似要坍塌!求生的本能唤醒了愣怔住的劳改犯,有的站起来,有的开始往外跑,脸上都充满了死神降临时的惊恐。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求生的挣扎却换来了高台上的机枪声,侥幸躲过飞石的劳改犯,却没能躲过弹雨……
血!血!白羽的眼前又充满了机枪里喷出的火,又充满了劳改犯身上喷出的血,又满是哀号:“报告干部,我们不是——”但他们已没有机会说完……
一阵惊喊打断了白羽的幻梦。
左后面的山坡,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巨石裹胁着泥土、树林、野草,黑压压地,泻向山坡下的小山村,随着泻去的,还有两辆环山公路上的汽车……一瞬间小山村被掩埋住,刚才还在躁动的人影,象突然被裂开的嘴吸了进去,仅剩下一棵小树,还孤零零、凄凉凉地摇曳在小山村村头……
前面的山路,已被山上滚落的巨石阻断了。
更大的惊惧,卡断了人们的惊喊和号哭,在这长不到两百公尺的山路上,呈现出死一般的沉寂。那是诺亚方舟在沉没时的沉寂?还是庞贝城即将毁灭时的沉寂?
白羽又感受到了,死亡临近的紧张和亢奋——“完了,我和他们都要完了!我千里迢迢来这儿干什么?是为了给正在写的一本书收集资料。但当这暴虐的、狂乱的力要夺去一切时,我写的书,我的笔还有什么用?”白羽突然明白手无寸铁的民众,在惨遭兵燹时的软弱和凄惨,明白了公理和正义辞藻的苍白,和一切愤怒呐喊的无力。但他还想侥幸地活下去,“也许,在这天崩地裂的灾祸中,这区区百米的山路能幸存下来……”
“啊——”白羽振奋起来——一条从小山村废墟中窜出的狗,正向这段人心浮动的山路跑来,尾随在它后面的,还有三只猫!
白羽不由叹口气想:“唉……天灾能让这群畜牲共奔生路,人呢?”
但白羽的振奋马上随着人们的惊呼消失了,原来几只猫狗在跑向这段山路途中,突然折向了左后面已震滑过的山坡……
人们也跟着猫狗向那片震滑过的山坡跑去……
一阵求生的欲望,从白羽心底突兀起来,更抓紧了手上的皮包,刚象猫狗毕全身之力窜向生路时,一声巨大的震动,将脚下的山路摇撼起来,山路内侧的嶙峋石墙,象麻将牌一样倒下来,随着倒下来的,还有山上的石头、小树和野草……
这是什么声音?想不到人类在濒临死亡的绝望呼号,竟是这么雄浑悲壮!
正在向滑坡逃窜的白羽,被一声婴儿的啼哭惊愣住,稍稍犹豫,又跑转去,一个年轻的少妇,已被滚落的山石压住,但她却用双手将孩子托出了石外!白羽睃了巨石一眼,从那双还未僵硬的手上夺过了婴儿,一阵神圣的情感油然而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也要让这个未来的希望活下去……”
在这次震动后,只有十几个男女追随猫狗逃到了光秃秃的滑坡上。山下的小镇刚刚经历了土崩瓦解,十几个经历过生,又经历过死的男女,在滑坡上默默观望着小镇的毁灭,一切善良和同情,一切恐惧和惊悸,都没有了,只有曾逃过死亡的麻木,仍顽强地活着,以中国人特有的心态,活着……
风越刮越大,抖索着将雨点摇落下来,冰凉的雨水肆虐地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但谁也没去搽拭,谁也没去遮拦,也没有什么能遮拦……
天渐渐黑了,雨也停了,几颗星星在大地呻吟的雾嶂中倘佯,除了身旁显得格外凄凉的狗吠,猫儿已呜咽着蜷缩在一堆。四周的一切,仿佛已没入了地下墓穴里,又黑又静地,让人只感到大自然的冷酷。
“我又活下来了……”就在白羽暗自庆幸时,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和着海浪的拍击声,从这片滑坡的地底呼啸出来,猫和狗就象听见紧急警报,四下窜逃起来,暗夜里,只看得到一双双闪着绿光的,惊恐的眼睛。
尖锐的呼啸过后,白羽他们身下的滑坡又颤抖起来。
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过后,沉黑的滑坡被照亮了,左右尚未坍塌的山林起火了,火头象蛇一般向前蜿蜒、喷吐、披离!
“啊——”十几个活着的人,又发出了惊恐的呼喊。
在熊熊的火光中,人们脚下刚才还平平稳稳的滑坡,已断裂成一小块、一小块,有的人从这块裂土上跳到另一块裂土上;有的人还没来得及跳过去,就被骤然裂开的地缝吸进去……
“完了!”白羽望了在怀中正安详地观望火光的婴儿一眼,为他,也为自己感到悲哀。他明白地看到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逃,干脆镇定地坐下来,将婴儿相依为命般地搂紧,那种神圣的情感又升华起来——“来吧,死神,我不怕你!只望你对孩子发发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