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峰》第一部分
引子或告白
仇恨像瘟疫吞噬着大地,像森林在这块山区蔓延,顽强生长。山由辉绿岩、闪长岩和火山岩组成;它的上面,是凝火岩,底部是火山角砾岩。这巨大的来自远古时期的山地穹窿,以数百万年为纪年的间歇式拱曲、爬升,到处是倾斜的边幕状褶皱和断裂带,山脉残缺不全,山体支离破碎。因而显得大气磅礴,诡谲万端;河谷深切,壁立万仞,山首高亢,水势沛然。
火山冷却了,生命和仇恨纷至沓来。
藤本绞杀着那些好不容易站着的高大乔木,想把它们扼死;石头也阻止着树木的生长,而树木(特别是石松科树木)用它坚韧的根须吐着酸液,腐蚀着脚下的顽石,一点一点往深处钻去,然后年复一年地落下树悠的太阳下上了山,一个月来诅咒的口舌有了片刻的歇息。白家杀生太多,连头死猪也不给山上的兽留。想当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白秀打的猪每天用一百人往镇上抬。猪总是记恨的。杀了它们的祖宗,现在又断它们的粮食,这些瘟神你招惹它干什么。猪自吃自,这是野牲口疯了,你一动它,见了血,这一年谁知会咋样啊。到今天冰雪还不融化,山就像打了个铁箍,不能苏醒,世界死了一样。就算有太阳,也是像冰一样冷的太阳,莫非太阳就这么蔫了,像从冰窟里拖出来似的。
这是一个阴阳怪气的晴天,树林泛着幽幽的青光,太阳像条垂死挣扎的狗在云层里蹦达,寒气逼人。白中秋父子穿上防滑的脚码子走出门去,就见猪圈里的新花母猪跳出栏来叼草了。
这母猪怀上孕啦?!
母猪叼草,侵犯了狗的领地,两匹猎狗本来是准备跟主人一起上山的,见猪来拆窝,就去咬猪。母猪不服咬,反过来咬狗。狗以为猪是闹着玩的,猪是吃糠菜的家伙,生性温驯,哪来有尖锐的牙齿。狗就没在意。哪知,这猪突然龇开牙齿一口就咬进了狗的肉里。狗伤得不轻,猪嘴一拱,一块皮就掉了,拉扯得嗞嘎嗞嘎响,红瘮瘮的肉就暴露在清冷的初春里。狗是猎狗,不轻易动怒,这就动了怒,朝猪下了毒手。猪哪一点怕这两匹狗,它体内因灌了一泡野公猪的骚浆,发生了奇特的反应,牙齿突然锐利,精神突然狂乱,脾气突然暴烈,身手突然敏捷,简直像一头豹子,三两个回合就把狗的肉三片五片十片咬在了嘴里。总算把猪狗拉开了。两条狗遭受如此羞辱和袭击,连叫都不敢叫,咽下剧痛,装作不发抖的样子,去寻屎吃。
第一章红丧(5)
狗是唤不走了。它们有虚荣心,还在悲惨地自尊。这两条狗甭说去咬野猪,就是去咬老鼠,也要费一番气力了。白中秋父子叹着气就上了山。
白秀看到了这一切。他想,不对啊。他想:这母猪怕不是野猪吧?
这是有可能的。
野猪和家猪产下的第一代,完全看不到野猪相。这杂交第一代的母猪再与野猪交配,产下的才有三分像野猪,到了第三代四代,就完全恢复了野猪血统。所以,他家里的这头从镇上买来的新花母猪,是第一代杂种野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现在大家的猪都在山上放养,野猪四山乱蹿,互相交配一下非常正常。
他看着猪,狗看着他。狗是在哀求主人惩罚那混蛋猪么?看着两匹伤痕累累的狗,看着胜利高歌的猪,想着现在的野猪也比过去凶狠多了,鬼得你头疼,好像带着什么秘密。他忽然想到:孙子白椿他们上山打猪不带狗,危险!立马也穿上了脚码子,携上一把挠钩,强力唤上两匹伤狗,循着儿孙们的脚印追去。
山上白雪皑皑,河流封冻,冰瀑垂悬。猎人峰在粉青色的雾霭中时隐时现,高不可测。这猎人峰过去叫打匠峰,看起来像有个打匠拄着杆枪站在万年荒静的天空下,经受着漫长残酷的风吹雨打。“打匠”有时候在风雨雷电中喊叫,可心变成了岩石,这就是打匠峰。在长期风雨和岁月的冲刷下寸草不生,成为传说。后来,地名普查时让县里的人给改成了猎人峰。在神农架,猎人就是九佬十八匠中的一匠:打匠。打兽,就是做匠人的活。做好了,命保住了还有肉吃有皮卖;做不好,命丢了,七伤八残。白秀的一帮徒弟,活下来的至今还有十多个。平时也看不出杀气腾腾来,也是做田的农民。只有一个扈三板专司打猎——在三峡一个度假村,给人表演打猎,就是打鸡,家鸡。偶尔也打一两只羊子。扈三板回家就哭:师傅啊,这不是咱打匠干的营生,杀鸡是流氓地痞干的呀。另一个舒耳巴,也是本村的,活过来了,可半边脸给老熊扒没了,下巴也没了。老是漏涎,涎把胸前的衣裳全沤烂了,他老婆只好像照护奶娃子一样给他围了个大涎兜儿。
狗的尾巴垂着,这怎么行呢?狗嘴里嘶嘶拉拉喘气,白秀也嘶嘶拉拉喘气。追上一个垭口,一股浓烈的猪屎气味扑面而来,正想喊白椿他们,狗就吠了起来,它们精瘦的腿肢往上高举,滴血的伤口拼命弹动,白秀心想怕不是猪截他的道儿来了?
果不其然,两条伤狗一阵虚张声势地乱嚷,竟然从灌丛沟里咬出来一头惊心动魄的猪,一头小牛长,全身黑滚滚的箭毛,三尺长的坡形嘴,像深渊一样的吻豁,两对獠牙,就像银子打的刀。两条狗啊,可帮了我的倒忙,我手中无枪,你们也歪歪倒倒,如何是好!
猪,猪面对狂吠的两匹伤狗只差笑出声来了,堂堂站着,倚着长长的峡谷,可进可退。它已经看到白秀手上的挠钩了。它的位置在挠钩钩不到的地方。钩住了又如何?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能拉住它这头气壮如牛的猪吗?
“哪个山里长成的猪怪啊,吃什么长成这样的身坯!”白秀在心中大喊,“莫非不是头百年猪精!”
猪拱了你的老墙,就是它!你见了猪血,就是它咬死的那头猪,红丧丧定了。猪挺着两只奇小的耳朵,瞪着两只奇圆的眼睛,张着一张奇大的长嘴,奇深的眼神中,具有飘远的神秘,跟山一样难测。
白秀细看,竟看到猪身上的毛有许多(甚至无数)的白茬子!特别是在脊上、两肋间。
一头老猪!一头白毛猪!一头快死毬的猪!都说神农山区有白色动物,白熊、白狼、白麂子、白狐、白乌鸦、白蛇、白金丝猴,现在又有白野猪?不,不是的,就是一头老猪,苍天在上,它是一头老山猪!
老山猪盯着他,两个老家伙比眼电,看谁刺死谁。
冲过去啊,钩住它的心肝!……白秀只是恨得牙痒,继而浑身痒,达心,达肺,达肝脾,里面痒得一塌糊涂。又不能上树,莫非今日我会断送在这老猪口里?必须把心虚刹住。我能,我不能杀死你,我也要逼退你。他攥着挠钩,把两匹狗拢在腿前。狗就是狗,是猎狗,赶山狗,轻伤不下火线。猪把它撕成八块,八块也要与之拼命。这个他不担心。“我如放你一马,你能放我一马?”是这么想的,这想法能传导给猪。猪是山里最灵的灵牲,精明过人,你心里想啥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猪不仅能猜人心思,还懂人语。赶仗围猎时,坐仗口的人传话,从来不敢说人话,只能打鸟语。还要变换鸟语,杜鹃鸟叫有时是“来了”,有时是“走了”;山喳子叫有时是报数,有时是提醒,不能让猪摸到规律。这些年,野牲口们越来越鬼,越来越精,只能打暗语。猪还能闻风,能闻方圆五里的风,有人没人,有香烟味没香烟味,有人汗味没人汗味,一闻便知。猪你根本见不到。可这猪今天朝他直瞪瞪地示威,没一点怕的意思,这是啥搞法?为啥哩?越想越不对劲。
第一章红丧(6)
好在,一抬头,猪没了。
白秀冲进灌丛中,一滩臭熏熏的猪屎。用挠钩扒拉开来,许多小兽的骨头。
猪可是吃草的,如今的猪变成豺狼虎豹啦!
三
白秀悄悄叫来了几个徒弟。连远在三峡的扈三板也召回来了。他先让儿子白中秋给各位敬酒,自己罚了三巡。白秀说:中秋闯了祸,把猪引进村里来了,我知道大家恨我。那两头猪,也不是什么好猪,有一头老猪,还恁凶,有什么道理,咱能上山把它们做了,这活儿村长也不让知道,事情就算了了。我寻思,是误到白云坳的,咱这坳子暖和,林厚,山也低。
几个徒弟说,好,借酒劲这就上山去。
一行人从白秀的屋后贼一样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