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还是不敲。甄子崇犹豫不决地在宗泽的府邸大门徘徊了片刻。
非要那群禽兽付出代价不可。他心里最终下了决定。
怀着万般心思,甄子崇的手重重敲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自有小厮过来应门。
“你有什么事?”小厮迅速从头到脚扫了他一样,不客气地问。
这厮好生无礼!甄子崇心中暗道,不知怎的,舌头便开始打结,道:“我我”
“你个什么?”小厮不耐烦了。
“我要见宗”甄子崇好不容易地要说出口。
“我家主人不在!”小厮嘭地关了门。
“通判,有秘事相告!”甄子崇说完,然后望着前面闭得不留丝毫缝隙的枣木红漆大门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地死揪自己的头发,接着又往自己的脸蛋上面连刮了四五巴掌,这才踉跄离开。
阳光照在人身上好似能着火一般,甄子崇反倒心里越来越冷。他跟随甄子凼身边,探知不少甄家秘事,这些大家族哪有不欺良霸善贪赃枉法的?他刚刚一时激愤,就想向有刚直之名的宗泽通判告密。这时细想却是冷汗淋漓。
甄子崇,甄子崇,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这般得罪了宗族,要至母亲妻儿于何地?!
在路人惊惧的眼神中,甄子崇边走边掌自己的嘴巴,算是彻底地认命了。
这世界,总有的力量是个人无法抗衡的。通常,我们称之为命运。
罢了,罢了。找一份活计吧,毕竟自己是有名的登州十六秀士之一。有这个身价,有这个知识,也不怕找不到一口吃的,到时候抽空子复习,再参与州试便罢!甄子崇豁然开朗。
他胸有成竹地走进一条街道。这里是城里少有的保持繁荣的地方,甄子凼经常过来逛,他跟在身边,与不少掌柜相熟。这掌柜的向来当他做文曲星下凡看待,只要待遇好,他也不嫌商贾之地,勉为其难地屈身一段时间。
很快,他发现事情不是那么顺利。
“不好意思,咱店太小,雇不起你这样的大才!”这是客气的说法。
“我们招满人了,提供不了位子!”这是诚实的回复。
“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这是戏弄人的心态。
他不知道,将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底,是全人类都藏有的阴暗欲望。
甄子崇抚摸了一下自己红肿的脸,嘴巴干渴难忍,一个上午他走了四条大街,刚开始对方还客气,可一知其来意,顿时变脸。世态炎凉至此,到了最后几次,他甚至丢下架子去苦苦哀求,无非换来更鄙视的目光。
有时候,他觉得在做一场噩梦,怎么都醒不来。真的想避回家里,躲进书中,倘佯于知识的无边海洋之中,躲避一切的现实。
可现实是:如果没法找到一份活计,如何面对辛苦扯大他的老母和怀孕的妻子?他实在不能看着她们充满希冀的眼神转向失望,甚至绝望。
甄子崇的顿悟,正是在这最彷徨的一刻。
太阳到了最高点的时候,街上的气氛变了。在死气沉沉的大街,有一股骚动从小变大,渐渐波动至全城。好似黑白的水墨画被描上了颜色,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每个人都弥漫着一股难得一见的情绪,那叫喜悦。
“哎唷!”一位衣着光鲜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急匆匆地奔过,却不望路,与甄子崇撞在一起,他手中的瓷瓶掉在地上,滚了几滚。
甄子崇脸色一变,虽然理在于己一边,但这个时候实在折腾不得,他忍了火气,主动拱手躬身道歉。
那中年人笑道:“是我不长眼。听了个好消息,急着回家,却忘了看路!”
甄子崇松一口气,弯腰去捡起瓷瓶,递还给人。
“可惜一个汉时古董!”中年人翻着看了看,见上面多了一条裂痕,叹息道:“就送予秀士吧!”说罢推到甄子崇手中,就要离开。
“这怎行呢?”甄子崇急道。
“无价值之物,送了便送了。我还要赶回家放鞭炮呢!”中年人扬长而去。
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他一直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从人人欢迎的登州十六秀士之一,变成家族弃物,也想不明白自家一个有名的读书人竟屡屡遭粗鄙的商家拒绝。
甄子崇喃喃自语,道:“有用的当宝,无用的当草。世间所谓君臣父子的伦理,所谓仁义道德的信念,都是狗屁。世间一切,无非是有用与无用的关系。我对家族无用,自然被抛弃,我对商家无用,自然被拒绝。读了十几年书,只懂得些表面玩意,却不通这简简单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