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丹抬头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的黑眼睛渐渐地了起来,夏日的傍晚将一层血红洒到山脊上,落日如同起火点,瞬间烧遍了整个天空,火烧云一层卷一层在天边次第排开,一直延伸到山脊边。这是可佩拉·吉尔死后的第七天,今夜,当天空被黑幕掩尽时,这位可怜女孩儿的遗体将在此,在诺丹眼前的这座山上的教堂下葬。送葬的队伍缓慢地从万花岭底爬上去,这条岭只有一条道,道的尽头便是百花圣灵堂,她的亲友们将在此等候着,等候着她灵魂的安息。
在沙亚府邸呆坐了一个下午的诺丹终于催着马儿到了这个万花岭,这次他没有走冤枉路,半路还碰见了举家出席葬礼的玛利柯家。
“佩拉帝,快上去吧,”山脚下,一脸忧伤的汤齐斯·玛利柯身着一袭黑衫,他看着身旁马上身着白袍正注视着那支抬着棺材的队伍的茶发少年:“再停留就赶不上葬礼了。”
诺丹点点头,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不高的山岭上划下一道细线,细线的尽头是一座在夕阳下反射着红光的教堂,而那道路的两旁看起来则毛茸茸的,仿佛有什么东西长满了山岭,在夕阳下泛着一片红,在那片红之下,则是一片惊人的凹凸,只可能有一种解释:那全是几百年来在此片土地上倒下的人们的坟墓,那片红色的毛茸则是妆点坟墓的满山遍野的花朵。万花岭,那花不是自然长成的,而是拜祭者放于墓前的。
诺丹随着玛利柯家的人上了山岭,一排排的墓碑从左右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并绕着山环了过去,墓碑上的字有的模糊不清,有的则还保持着凿痕里新鲜的反光。在某一块地方可以看见大片的在同一时间段逝去的人的墓碑,时间多在两年前,或是十几年前,甚或是几百年前。贝雅低着头,她今天也换上了肃穆的黑纱裙,摘下了所有晃眼的头饰,即便是她,像快活的小鸟儿一般的贝雅,在这片山岭中,也变得那样的沉静。血般的夕阳中,她朝诺丹笑了笑,慢慢地靠了过来:
“佩拉帝……你怎么穿上了白衣?”
“大主教阁下让我也代表他出席葬礼,而我本也有个半神职位,所以就穿了白袍来了。”诺丹轻轻地说道:“为什么这条山路要修成不便于马车前行的直道呢?”他看看这条近乎笔直的道,一级级台阶,不厌其烦地重叠而上。
“汤齐斯哥哥说过:这是为了不让世间的宣嚣打扰在这里安息的人们,”贝雅虔诚地以手抚胸:“人们必须秉着一颗尊重的心来此。”
“在这里的都是贵族吧?”诺丹越过一个阶梯,感到有些累――毕竟,已经爬了大概几百个了。
“不,不全是!”走在前面的汤齐斯突然退到有点喘气的诺丹身边,一只手伸过来轻扶着:“贵族几乎都葬在这里,但这里也有很多不是贵族――他们多是在神魔大战中功勋卓著的英雄们,两年前的圣战,十几年的神魔战,几十年前的,甚至几百年前的战争中死去的英雄们。”
“神职者们死后呢?他们将在哪里升天?也在这儿?”
“不,他们全都睡在这座万花岭之下,深深的地下――为了将他们死后的圣力都还于这片土地。”汤齐斯的目光里泛出一片空灵。
诺丹抬头看看天,又低头注视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塔科是一片肥沃的土地。”
“是啊……所以注定了不可能平安,世世争,代代夺,无止无尽……”汤齐斯突然摇摇头:“但最难以原谅的就是魔族――无论多么幼小,多么纯洁的人一旦与魔族沾上,立刻就变成了嗜血成性的魔鬼……”
贝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望望远远走在前头的抬棺队伍,十几年的相处,蓝天白云,当初在草地上一起编花环的女孩儿们,其中一个已经躺进了冰冷的棺材。对于诺丹而言,他更多的则是无奈――刚刚救起的女孩儿,却在不久后满脸是血地躺在教堂前的阶梯上。诺丹拍拍贝雅的肩,贝雅身子一颤,转过头来,黑色的面纱已湿了一大块。
突然,在这群黑衣的送葬队伍中,他发现了另一个白衣的人――特齐娅·勒齐斯轻拾雪白的纱裙,在一群步履沉重的人中,她的步子显得尤其轻盈,却又带着一点庄重,粉色的晶石头花依旧别在如流瀑般的银发间。就在诺丹看到她的一瞬间,特齐娅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悠悠地望了他一眼,诺丹点点头,两人没说什么,继续向上登去。
太阳越越落低,直挨地平线,诺丹等人踩着红光铺就的地毯走进了百花圣灵堂的大门――雪白的柱子,一根根在夕阳中矗立着,环绕着将百花圣灵堂抱着支撑起来,诺丹在柱子边停住,伸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立柱,那全是一根根里面折射着细微闪光的晶石柱,柱子上竟也能照出诺丹那被柱上雕纹扭曲了的脸孔。
“佩拉帝,这该怎么说呢?你和我都穿了白衣。”特齐娅缓缓地走过来,绿眸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科林高原的风俗是着白衣参加葬礼吗?”诺丹不答,反问了一句。
“不,我只是……”特齐娅低头看着脚下:“可佩拉曾说,我穿白衣很好看……她很喜欢……我想在她睡前再让她看一眼……”
“很小的时候吧?”
“是啊,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只有这么一点……”特齐娅笑着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眼睛里却分明闪着泪光:“我们一起唱歌,跳舞,还有听游吟诗人讲故事……讲勇者的故事,讲精灵的故事,讲几个好朋友结伴走遍大陆的故事……”
诺丹从袖袍里掏出一方丝巾静静地递了过去,他在等面前的女子慢慢地平息下来。
“一切都改变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特齐娅的声音空洞而压抑,仿佛心中的某处被挖掉一般,突然,她好似从一个梦里醒来一样,抬起头来:“佩拉帝,我们快进去吧!”说着,便向周围的大厅中央急切地走去。
诺丹看着那故作坚强的白色背影,心中暗叹一口气,也跟着迈动了步子。
夜色,赶着满天的红光盖住了整个大地,诺丹抬头看看天,星星已经开始闪耀,人们此时已经聚集在百花圣灵堂的后庭中,目光注视着庭院中央的那口棺材,棺材中填满了白色的鲜花,而在这花床中,却是逝去已有七天的可佩拉·吉尔,由于七天里她的遗体每时每刻都在教堂的的圣光中洗礼着,至今还保持着死时娇美的容貌。她静静地躺着,仿佛正做着美丽的梦。人群开始轮流走到棺材前,一一将手中的花朵放入棺中她那身着蓝色裙装的身体上。
特齐娅缓缓地走了过去,轻轻地将一朵娇小洁白的花朵放入可佩拉的胸前,并伸手握了握死者的手――仿佛这一握还能察觉出一丝温度。最后她终于放开了那只早已僵硬的手,离开了棺边。
直到最后,每一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放上了鲜花,教堂的牧师便开始了祷告,祷告声如同有魔力一般,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带进一种亦真亦幻的境象中。诺丹的眉头开始皱紧――在记忆中,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不只一次,很多次,诺丹亲眼看着那些前一秒还在开心地笑着的人们下一秒便在弹雨或炮轰中化为一团血雾,最后在坟墓中只能埋下一套生前的衣物,没有尸体,没有骨灰。埋满尸骨的山岭,战争中逝去的生命,这些对于诺丹而言十分熟悉,这种熟悉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根植于他的内心的,他深知这片山根本容纳不下那些几百年来无数次战争的亡骨,更多的无名的战死者则是与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奔腾的河流溶于一体,他们不会有墓碑,也不会有人送花,但后代们则喝着这溶着先辈们血液的河水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着,繁衍着,一代又一代。
诺丹将手展开来又收紧――他不只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想抓住什么,可那事物却总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离他远去。
正当诺丹这么想着的时候,牧师已经完成了祷告,棺材已经盖上,接着便是将棺材葬入指定的地点。棺材重被抬起,在满月的银光下,棺材的表面泛着青冷的光,映得人们的脸也一片惨白。
满月。
诺丹的瞳孔突然地一缩,毫无预兆地,他的脊椎在一瞬间仿佛被冰柱贯穿了一般,接着,他的大脑便一片空白――他的眼前在几毫秒间变得混乱不堪,停滞的大脑中留下的只有一片在夏季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冰冷寒气的观感,以及一片狰狞的黑红色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