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
诺丹太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和什么人讨论医学了:从生理学到被视作恶魔学问的解剖学,甚至这个世界乏人问津的药理学以及被冠以“邪术”之名的毒理学,一脸阴沉的利贝尔医生竟都能说出许多令人惊奇和赞叹的观点来,甚至大陆上除了人以外的其他种族他竟也能简略从生理构造上说出个一二三来,这实在令诺丹大为欣喜――对方的言论甚至包含了不少超前和正确的对于医学的解释。
而另一方面,面无表情的利贝尔。泰恩医生也着实在心里震惊了一把――这是他这么多年来遇到第一个能和他谈话时间超过五分钟的人,而且这时间还在延长,并且朝良好的方向走去。以往任何人,包括德高望重的霍夫曼医生对他提出的理论都投以诧异的眼光,但眼前这个少年不同,而且对方的某些议论似乎比他的听起来更为……用裁判所的话来说就是“异端”!
这个少年左看右看也就不出二十岁而已……
“你怎么证明人体的内脏是那样分布的?”利贝尔的心里隐隐有些不服:如果承认了这少年只能证明两件事――对方是天才以及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凡人――这种感觉并不令人愉悦。
“如果我不知道,我就不可能用针和魔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病人体内取出病灶。”诺丹看着眼前这间偏僻的房间里四处横陈的病体,他可以明显地看到其中许多人的胳膊或脸上打着证明其人是奴隶的烙印――如果他们不偷着从这么个地方跑过来,根本不可能会有获治的机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身上都有积沉数年的伤,特别是那些幼童们小小身体上惨无人道的伤痕犹为令人发指,他们由一群拼命用带血的额头叩击硬石地面的奴隶们用麻布谨慎地包裹而来,当利贝尔俯下身询问时,诺丹才发现这群人根本无法说话――他们的舌头早被残忍地割掉!
“……能给我讲讲吗?”似乎过了好几个世纪,利贝尔终于放下了他那冷漠高傲的自尊,向面前的少年请教起来,而他却尴尬地发现对方似乎并未对此作出及时的反应,而是一直将目光锁定在那些奴隶身上。
“你可怜他们也只能是可怜而已。”利贝尔冷冷地道:“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啊……他们受的是肉体上的痛苦,因为他们的思想正沉睡,而我们一旦不慎便会受到身心的折磨――阁下的意思是这样没错吧?”诺丹缓缓把目光收回,眼瞧着身旁大部份肢体动作僵硬,手指动作却灵活得好比纺织妇的利贝尔医生,后者听到刚才的话,那正在熟练调配药水的手上动作似乎顿了一下。
“慈悲心只有教堂里的牧师才能光明正大地给予而不遭来任何祸端,所以没必要做多余的事。”
“……好像有人说过相似的话,但这句话听上去给人的印象似乎更好……那活在这世上就只能自私而处吗?”
“……你的神学似乎不及格――有空重新研习一番吧!人在未出生时就已经是自私的生灵了,每一次进食都是对其它生灵的屠杀,每一秒幸福都是建立在他人他物的痛苦之上,何必在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生灵时虚伪地慈悲?”
“……阁下的话让我有些迷糊――既然人类总是以它物的痛苦和生命来构筑自我的生命,那么以己之力来还报于其他的生灵也未尝不是一种好办法,又怎会虚伪呢?”
“生命呢?这总该没办法还吧?人类欠得太多!”
“那阁下为何研究医学?”
“真要听原因吗?”利贝尔放下手中的瓶瓶罐罐和叮咣作响的器械,用干布擦干那已被药水腐蚀得变了颜色的手指,看着诺丹的眼睛里突然泛出令人惊心的光芒:“我要弄清人这种生灵为何如此污秽?究竟是在身体里流着臭水还是原本就是魔鬼的驱壳?”
诺丹瞪着眼死死地盯了他很久,他很想告诉他自己的心里有多么地震惊和不可思议,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仅仅在嘴角边拉开了一个淡淡的弧:
“那么我希望阁下的研究一切顺利!”
诺丹不想告诉眼前这个眼里闪耀着野心和冰冷热切的中年男人:对不起,你研究的方向完全错误了,人这类生物在身体构造上并没得到造物主多少恩赐,甚至在某些关键部位仍存在着许多不足,但造物主无疑给了他们最好的运气和最复杂的神经回路,离散化的、网络化的、非线性的心理反应过程,构成了怪诞不经的历史真实和作为哲学及艺术永恒题材的人性。
两人没再就此话题作出讨论,房间里的病患也处理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到大堂看看了,毕竟继续让培托神父应付裁判所的人就太过意不去了。诺丹扬声向利贝尔招呼一声,后者背对着他以挥袖作答――这人的性格绝对属于世界上大部份人都不欣赏的类型。
诺丹转身走出房间,当他刚想迈进大堂时却在拐弯处差点将一个人撞倒。对方披着一件黑袍,然而此人显然和在教堂里四处穿行的待者及自愿者不同:诺丹清楚地看到那人黑袍的袍袖边及袍角都绣上了灰色的图案,图案简单却不失雅致,细致而不显得过分细腻,袍子的某些细节的巧思让人啧啧称奇――这不是一件普通人能拥有的袍子,只有有品味的贵族才会将之穿在身上,因为他们懂得:满身的丝绒和宝石并不能显示你的尊贵,三代出世族,真正的贵族气质绝不张扬却能让你一目了然,就像真正的艺术不会先声夺人、喧众取宠,而会在时光的选择中让代代人满怀敬意地赞叹和尊崇。
“老人家,您没事吧?”黑袍人手中提着的木桶已在刚才的撞击中倾翻在地,满地的水在方才遍而黑色药水的地面上放肆地奔流着,木桶也在地上有节奏地转着圈,诺丹带着欠意一手搀向黑袍人――对方的确是一位老人家,诺丹看到了他下巴上修剪整齐的花白胡须。
“当然没事!”老人站稳后向诺丹投去慈祥的笑容:“你没有理由自责,反倒是我,该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及时扶住我,我恐怕也和那个桶一样了!”老人坦诚的表情让诺丹相信话语里并没有丝毫的讽刺之意:“而且你今天所做的一切让人除了感谢之外也提不起兴趣责怪了啊!”
见老人弯身拾取木桶,诺丹立刻道:“让我帮您打水吧!不管怎样,这桶水是我打翻的……”
“佩拉帝男爵,你一定知道‘人尽其能’这句话吧!所以呢――”老人拎上空桶,转过身子:“你作为医者,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为世间的痛苦生灵奉献自己的爱心,而我作为一个打水的老叟,只需打水,因为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好的事!”说完,老人便呵呵一笑走回了大堂,他的步伐坚挺而毅然,却又带着玩乐般悠然的节奏,当他路过一群守着重病父母的孩子身旁时,孩子们的眼睛里竟发出欣喜的光芒,一下子都将他围了起来,吵嚷蹦跳着伸出脏脏的小手攥着他那只有王都一流的裁缝才能做出的袍子,老人看着身旁的小精灵们呵呵一笑,空着的那只手便伸进了袍子,他的手在袍子里掏来掏去,直到孩子们等够了,他脸上的怪相也作够时,才变戏法似地把空桶倒置――不,此时那桶已不是空桶了,在孩子们惊喜的叫嚷声中,几十粒用干草叶包裹的糖块便从桶中滑落下来。
诺丹出神地看着这幅温馨得不可思议的图画,夏日的炎热、污浊的空气、耳边揪心的呻吟声似乎在一瞬间撤离到了天边,只留下这如同从午后热茶的清香热气中看到的温暖得近乎迷幻的情景。
往日的记忆再一次浮上心头,同时一个在心中潜伏很久的声音奇怪地浮了出来――
你作好准备了吗?
准备一世孤独。
诺丹突然间感到全身乏力――也许这只是长久的乏力感终于借机发作而已。他定了定神,走出大堂,迎面便对上了冲面而来的霍夫曼医生那双紧张得直跳的眼睛。
“三神保佑!啊!三神真的在保佑你――不然怎么可能……不说这个了,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医学界不能失去你这样的人,知道吗?那个裁判所的瘟神还没走!神啊!培托神父一直拖着他,可他的手下就像狗一样,不,本来就是一群狗!他们在不停地翻找!就像找食一样在教堂里四处闻着!”霍夫曼医生显然十分担心,话语几乎连不成句子。
“不用担心!霍夫曼医生,看看教堂外蜂拥而来的贵族,平日里他们哪里会把自己高贵的脚放进这个平民区踩上一踩?不到一个晚上,卡瑟琳教堂出现神迹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塔科,而且游吟诗人也会为此谱出优美动听的曲子,各位高贵的品德会被反覆传唱于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等等,这我很明白,但裁判所很可能从中作梗――两年前,裁判所就捏造了许多罪名强加给原本有功,为民众做了很多善事的人头上,最后,他们被押至大广场,架在了木架上被活活烧死,而架下添柴加火的人正是那些曾被施予救助的人!而围观的民众却丝毫没有气愤,他们是笑着看着人在大火中凄惨地尖叫、颤抖直至变成一股青烟的!”
“霍夫曼医生,这次与上次不同――”诺丹拍拍老人的肩:“这次,神站在我们这一边。”诺丹与霍夫曼慢慢地踱着:“您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久了那个裁判所的主事都还没有发难?”
霍夫曼顺着诺丹的目光看向那个蓝袍的神职者,他的心里不是没有这样的疑问,他也明白对方是等着什么――也许是叫了另一支人马悄悄地钻进了教堂的秘穴中,一旦发现什么便前来向他报告……
“您看他总是时不时地瞅着地上太阳光照在物体上的影子,显然他在等着什么――或许是个人,一个能与沙亚大主教势力平衡,甚至是高于他的势力的人的到来!”
霍夫曼有些无法相信:“如果他在等着通风报信呢?”
“他不敢!沙亚大主教站在我们这一边,重要的是神赐福于我们――即便他找到所谓的什么证据,他也无能为力!他们只有几十张嘴,而我们则有――”诺丹的目光看向教堂外宽阔的空地,目及之处人流汹涌:“我们有几乎整个王都的人为我们辩护!”
“他在等人?那人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扭转这整个的局势呢?霍夫曼觉得脑子不够用――他的脑子似乎生来就不是用来想这些问题的,他的兴趣只在于医学、医学还有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