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诺丹顶着一个巴掌印回到那幢鬼屋时,时间已迈入第二天。漆黑的夜晚,王都依旧灯火通明――教堂的夜明灯,贵族家通霄的舞会上点着的华丽明灯,虽然与以前比起来黯淡了不少,但却比昨晚亮堂了许多,这完全要归功于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一个出现神迹的地方当然是安全的,哪怕几天就发生过魔物袭城的事件,不管怎样,有神在护佑着的地方,总归是安全的,依诺丹的想法,如果――这个神迹不是假的,那么神还算称职的!
可惜它是假的,彻头彻尾的谎言――不,应该这么说: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为了安抚众人的紧张的神经,也为了未来公众的福址而撒的一个可爱的谎!也许称其魔术更贴切,不过魔术一开始就告诉人:这是假的!而今日所做则刚刚相反。
诺丹这么一边想着,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热腾腾的水池。太累了――直到他的全身皮肤连同头发都浸入了水中,心里才发出一个由衷的喟叹:终于活过来了!现在已是半夜,原本他在众人的鲜花――不,只有汗臭味和坏死的肉那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不过,掌声是很多的,欢呼声充足得让诺丹双耳在近半小时的时间里一直余波未了地隆隆响着,还有那不绝于耳的祈祷声,现在他只要闭上眼,这些不和弦的声音就会变成致使神经衰弱的声波不停回响于脑际。
他不认为嘈杂的环境适合养病,但目前只有这样的条件,而且这条件还是许多人一起争取的结果,所以他没有理由抱怨,而且他承认,他在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很快乐的――孩子纯真的笑容,男人女人们欣喜的眼泪,老人白浊的眼睛中希望的光芒――一种最简单的快乐和幸福!
诺丹突然从水中钻了出来,他从池边捡起睡袍裹在身上,这件在胸口、袖口、袍摆及腰带绣有浅绿暗纹轻软袍子是仆人尼克放在池边的,在此之前这个机灵的三十岁男人已经瞅准了时间为他烧好了洗澡水,这幢鬼屋的洗澡池竟然有一个隐于池下的引水系统,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根带着根状分枝的引水渠将烧水房和洗澡池等一切需要热水的地方都紧紧地系了起来,而荣升为管家的尼克在一两天的时间里就为这幢房子的主人招来了一打奴仆,由于主人本身作息时间的不确定,这群可怜人也跟着遭罪,大半夜地还得在厨房和锅炉房这间转来转去,诺丹不是不体谅他们,只是他实在还没来得及把眼下的事弄清。他赤着脚缓缓踱步于池边的地上――在这个约摸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空间中,除了沿边镶有蓝色晶石的池子外,就是诺丹现在正踩着的一圈坚实地面,青灰色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细软地毯,往外而去是一堵青石厚墙,只有在天花板附近才看见一圈用作换气的空洞,而这洞通常也是用一圈薄软的帘子给遮住了,说实在的,与沙亚大主教府邸的浴池相比,这个浴池显得太过寒酸,但诺丹十分满意,因为这好歹算一个私人空间,一个真正可以让自己露出真切表情的地方。
他绕着圈子踱着,心中飘荡着烦躁和不安――今天发生的事虽然从根本上来说得怪他自己无法把持,但这种熟悉的,仿佛被什么给牵引的感觉让他的双腿无法停下。不,不,别那么不安――他对自己说,这样的事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引起他人的注意,不断增加自己的筹码,让命运的天平一点点朝自己倾斜……不正是这样计划的吗?可这种熟悉的不安感――这就像一个碰倒了烛台的小男孩儿,他不知道被风吹走的火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这点火星会一点点改变这个世界,在人们的睡梦中,在男女对唱情歌时,在商贩的吆喝声中,这些火星会连成一片势不可挡的野火,最终将男孩儿自己也卷入。就像在前世,原本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他这么个乡野老头儿理会,他只需如大多数人一样做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或一头牛即可任洪流在身上击打而毫不知觉,但每一声周围人群的嘶吼,每一声痛彻心肺的哭声,每一发子弹的呼啸声都将他惊醒――他终究还是来到了那个被整个世界都称为救星而在日后自己信念的人面前。
“你能帮我?”在上位者问道。
“我希望能帮助这片土地上的人。”他回答道。
诺丹的目光穿过池上腾腾的白雾,直视池中自已的倒影,口中喃喃道:“你不能支配命运,你所引发的一切都是你不能预料的,哪怕你得知天机!命运是一场风暴,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我可不可以就这些话认为……”一个声音唐突地出现在这不大的空间中:“你害怕了?”
池中诺丹的那双眼睛翻了一个白眼,表示:难以忍受。他转身冲着声音传出的方向道:“我开始怀疑:暗影军团和圣廷方面派来的两个人是花瓶,或者――总兵大人有缩骨的能力,连门缝和透气窗那样的窄缝都能滑进来?”在诺丹的视野中,威廉。波顿穿着一身夜行衣走了过来,他没回答诺丹带着怒气的问话,而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说说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怕狼、怕承担责任、对待女人缩手缩脚……成天只会哀叹自怜――文人身上的毛病你是一个没落下,全都有!”威廉轻蔑地朝诺丹瞟了一眼:“既然自己挑起了祸端,就得自己承担不是吗?身为男人,一位绅士――可能吧!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说一声,我立马可以杀了你,让你解脱!”威廉唇边泛起一抹讥笑,盘腿坐到了地毯上:“对了,你不用谢我!”
“我自然不会像某位总兵大人那样主动把责任往身上揽!总兵大人,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言行将带来怎样的后果之前,做任何事都是冒失和不负责任的!”
“所以就裹足不前?以往的某人不是挺大胆的吗,现在怎么突然胆怯了?”
“那是因为以前即使输掉也只会……”诺丹突然顿隹了,他的手艰难地在胸前翻了一个花:“你知道吗?一个人身上的负担越少,他走得越直,他脚上的束缚越少,他走得越快!他不能停留,他只能勇往直前,没有后退之路……”
“你来到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威廉直觉面前的茶发黑眸的人就快说出什么了,然而面前的人却在这句问话的刺激下猛地回过神来,诺丹调整了一下情绪,给了威廉一个可以把他哽得吃不下饭的回答――
“我是男人。”
恢复正常的诺丹将双背向身后,脸上挂出一个正经的表情,话音铿锵而淡定。
就在威廉不知是该捂胸口以防心肌梗死还是捂胃以防胃痉挛时,生命大主教府邸的迦泽尔大主教正用死死地盯着圣卡瑟琳教堂那片破败不堪的街区,待他的秘书莱夫端着一个按着礼仪书上所指精确地摆放着酒杯和搭配点心的盘子走进屋子时,他正好看到他的主人兼上级正顶着一个仿佛吃到苍蝇的表情将头硬生生地从窗边扭回:
“莱夫,酒!”
莱夫用标准的管家式步伐轻快地滑了过来,迦泽尔急切的手在酒杯那细巧的颈处迟疑了一下,既而用优雅的手势拿起了酒杯,并轻轻地品了一口,随即闭上眼发出一声喟叹:“迈尔山区的葡萄种,芳香清冽,略带苦味,极品!”
“大主教阁下好眼光!”莱夫笑着弯了一下腰,迦泽尔又饮下一口,他闭上嘴,让酒在牙齿和舌间回转着,好半天才吞下去,接着他幽幽地说出一句让莱夫奇怪的话:
“莱夫,你说我,还有其他人是不是都被人耍了啊?”迦泽尔轻摇着手中的杯子,杯中暗红色的琼浆折射着令人炫目的光芒,与迦泽尔白金色的长发以及如高原之湖般冰蓝色的眸子中发出的微光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梦幻的感觉。
“……阁下怎会这样想?”
迦泽尔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人――是知己,是仆人,还是下属,不,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弃他而去,这个人都不会离开他。
“那个诺丹。佩拉帝……你知道他今天做了什么事了吧?”
“当然,阁下,这件事恐怕全大陆的人都知道了――是神迹啊!他引来了神迹!”
“不只这样!”迦泽尔晃着杯子坐倒在软椅上:“从今往后,医者的势力将会逐渐恢复,因为医者就诊的禁令解除了,平民也会多了一个福星,这意味着什么?莱夫你想过吗?”
莱夫的眉头皱了起来,在这方面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笨蛋,只是不如他的上级那般一门心思地去钻研罢了:“今后他的身后将站着三股势力:沙亚大主教、医学联盟还有平民,但他现在不还在两方势力的掌握中吗?”
“掌握?真的吗?”迦泽尔冷笑道:“还有,如果他善于控制这三方面的势力,迟早他自己也会成为一股势力!至于那份情报密码――他说过他会解对吧?”
“是啊,他说过只有他会解……啊!”莱夫想到这儿一惊:“如果他日诺丹。佩拉帝自占一城,那么情报……而且神器的事目前只能依靠他……”
“所以,我才在想:我们是不是被他耍了?”迦泽尔自嘲道:“到底是谁在控制着谁呢?是谁在要挟着谁?即使有一天,我们好心的善者大人,佩拉帝男爵解出了密码,而取走密码的那一方早已到达神器所藏之地我们又能拿他怎样呢?他已经成了庞然大物,谁也不能动他!”
“阁下是想尽早瓦解他的势力吗?”
“……用得着这样做吗?”迦泽尔又喝了一口,口气中充满傲气与自信,他又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广阔的夜色:“身处笼中的动物长得再大也还在笼中!”
“可是,阁下……”
“你想说什么?”
“……不,阁下,您是否要去看一下凯恩夫人?”
“有什么必要么?”迦泽尔头也没转,冷冰冰地问。
“不……只是,一位刚刚丧夫的女子……是需要人安慰的……”莱夫弄不懂,为什么对美女来者不拒的迦泽尔大主教会对凯恩夫人却有着一种奇怪的抗拒感,难道因为对方是教宗的女儿,不能碰的原因吗?莱夫想不通,但他知道绝不会因为对方是寡妇――这位大主教大人可不会介意这些。
迦泽尔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地转过身来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接着他把杯子放回莱夫手里的银盘中,迈着大步走向屋门。五分钟后,在门口犹豫不绝长达二十秒的迦泽尔终于敲开了凯恩夫人的房门,甫一进门,便看见一个仿若幻梦般的背影,黑色的纱裙和齐膝的头巾在石窗前肆意飞舞,凯恩夫人转过身来,颔首向迦泽尔微微行礼,迦泽尔则微笑着以手抚胸微微一躬,两人的礼仪动作都无懈可击。
“可敬的夫人,今天过得可好?请宽恕我……这么晚实在不应该来打扰您……”迦泽尔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表情,对方听了这话礼貌地微微一笑,笑得那么得体,既不灿烂又不冷漠:
“蒙大主教阁下的关心,心情已经抒缓许多……”凯恩夫人转过头去望着一旁正为两人端来酒盘的年轻修女:“阁下找来的修女很是灵巧,希望她不要觉得枯燥才好――陪着我这么一个丧夫之人,一般都很无趣。”
“夫人哪里的话!”一旁的修女听到了立刻表示说道:“请主教大人原谅――多亏了主教大人,我一介平凡的修女才能见着卡瑟琳圣女转世的凯恩夫人,这是神的恩赐啊!”修女合手闭眼念起了祈祷的经文,凯恩夫人则开心地笑了一下后又道:“不,我并非卡瑟琳圣女的转世,真正的圣女阁下今天已在圣卡瑟琳教堂现世了,可惜我未能赶过去一睹圣颜!”说着,凯恩夫人低下头,无奈地苦笑着:“如今,我已是神的人,我将一切都交给神,我是神的仆人,希望在有生之时用无尽的忏悔和祈祷洗清身上罪孽,您说神会原谅我吗?尊敬的大主教阁下?”她抬眼看向迦泽尔,目光中满是期待,迦泽尔面对这样的目光竟一时语咽,他望着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然而,他的心和血并没随之热起来,而是降到了冰点。
“在我看来,夫人仍旧是圣女的转世,如夫人般高贵的人平生仅见,虽然很遗憾,今日我也未得一睹圣女容颜,但想必也会如夫人一般……令人心神安宁和温暖……”迦泽尔露出了最常见的微笑――那是他在圣殿上祷告时或是在教堂安抚信徒时用的表情,嘴唇的每一个微小的弧度都像极了生命之神画像中的笑容,曾有人说,画师和雕塑家们是依着他那神祗般的仪容才创造出教堂中的圣像的。
凯恩夫人露出一个带着谢意的表情,这个风姿绰约的未亡人的一个不经意的笑容竟让迦泽尔心中重重地一颤,不是因为情爱等因素,而是一种如春日里冰山融化般的感受――也许,这个女人才应该是生命大主教,她是那么地适合这个职位,如此地虔诚。迦泽尔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笑容――这是第一次在一个说话不过五十句的人面前露出笑容。接下来的时间里,迦泽尔感到自己似乎完全融入了这片昏黄的宁静中。在凯恩夫人的布置下,这间房里的陈设才第一次拥有了生命:精雕细刻的圆桌真正派上了用场,它被发黄的卷轴掩盖了洁白的平面,厚重绣工的窗帘被两条绕线精巧的穗缨服帖地缠住,摆出了最优美的姿态,细碎甜美的小白花被极具巧思地插入了花瓶中,仅仅几处微小的变动,竟让屋子充满了甜美和温暖的气息。
迦泽尔从未感到如此地放松,当他告别凯恩夫人时,他的心中竟泛起了一丝感念――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竟像是母亲或姐姐一般,熟悉而安心。
一阵夏风从廊中穿过,通过偌大的堂厅而到达他的身旁,略冷的风使他一阵激灵,他猛地从这绮梦中醒了过来。他停下原本柔缓的步伐,在原地站定,几秒后,他又重新恢复了来时的冷静,重又踏着利落坚决的步伐向卧房走去。
凯恩夫人斜倚在窗前,静默地看着窗帘上的丝穗随夏风飘舞,好一会儿,她终于收回目光――这目光似乎望远都不会仅仅限于眼前的事物,它似乎总带着主从的思绪不断漂荡至黑夜的尽头。年轻的修女每次看到凯恩夫人的眺目极视的模样总会这样想。大概是思念亡夫吧――修女暗自揣测着,她走近这位仿如圣女般的女子,轻声地劝道:“夫人,请早些歇息吧,夜已深。”
凯恩夫人用一只手慵懒地托住腮,卷曲细碎得令人心悸的金发从头纱中散落而下,又搭缠在手臂上,淡淡的灯光下,阴影细细地勾画着她身上每一道或圆润或尖锐的线条,慢慢地,令人如堕梦境般的女中音从那袭黑色面纱下漂了出来:“不用了,舍丽修女,给我把《神圣言经》拿来吧,就是那本没看完的第五卷。”
凯恩夫人等了一两秒却没见对方有任何动静,不由得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
“夫人……能看其它卷吗?比如第九卷――里面充满了先圣的哲言……还有第八卷……”
“第五卷怎么了?”凯恩夫人的声音依旧那般动人和淡定。
舍丽修女深吸一吸口气,而后用连灰尘都吹不动的说话方式低声道:“对不起,夫人……第五卷丢了……我不是故意的,情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