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突如其来地下了起来,诺丹夹紧马腹,策马快奔于半空的破巷中,随行的阿尔瓦在颠簸的马背上向他递来了一件褐色皮制雨衣,诺丹看了一眼后便更加地伏低身子快马向附近唯一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圣卡瑟琳教堂奔去。
直到来到教堂门口下马后阿尔瓦才明白为何诺丹拒绝了他递过去的雨衣――阿尔瓦的目光停留在诺丹那身水蓝色长袍上,教堂外此时正沉沉地砸向地面并发出密集轰呜声的雨水竟未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丝毫痕迹,甚至都未在迈进教堂前堂那粗糙的青石地面上落下半个湿脚印,而反观阿尔瓦本人,他所过之处必定给地面带来一场小规模的阵雨。
从不知哪天开始,诺丹。佩拉帝身边的随行保护或监视人员似乎就变成只有阿尔瓦一人,对于这个现象,诺丹。佩拉帝本人所持的――在阿尔瓦眼中――乃是一种暖昧不清的态度。
他默许了猎手的消失,或者说他知道猎手在几乎是例行的消失之时究竟在做什么――这个想法不经意地便出现在阿尔瓦的脑海里。
再过几天,便到了诺丹。佩拉帝与他人约定的决斗之日,但这位一向给人留下了“神秘”印象的男子却最近几日完全可称得上“诡异”的行为代替了一般人应有的焦急的准备活动――他一回到府邸便把自己反锁进书房,经常到了半夜才会看见他如鬼魂一般慢悠悠地从书房里飘出来,再挪移到洒满渗人月光的院子内,之后要么盯着空洞的天空发呆至天明要么就钻进浴池一直泡到天明。
难道他一点都不担心那些摆在他面前的几可要了他的性命的事么?阿尔瓦百思不得其解,正如现在,这位男爵阁下竟还能在这间平日里就飘散着恐怖霉臭和汗臭味而现在则更充满了能驱虫的“瘴气”的古旧教堂里和人闲聊,同时还能将满教堂为了躲雨或治病或逃难的人给统统地忽视掉,仿佛他现在正坐在芬芳怡人的花园里,手里端着精巧的茶杯,迎着午后的阳光与人谈论着。
这里要说一句――阿尔瓦的确是误解了诺丹心里此时的想法和心情了――诺丹正在和他想尽量避免再接触的人谈话,而且面对对方丝毫不可挑的来意他只能真诚地以笑脸奉上:
“汤齐斯,我听说你不是正被伯爵阁下关禁闭吗?”
“佩拉帝……你这句话听上去似乎不太欢迎我呀!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又跑了多少地方么?光凭这一点你就应该好好请我喝一顿!而且接下来你会发现我并不是为了那些能让你夜里难以入眠的原因而来见你的!”这样的话从一向温和的汤齐斯。玛利柯嘴里说出来已经是带着很大成分的委屈和怪罪了,诺丹心里苦笑一下,便坐到身着不显眼的灰褐色平民服的汤齐斯身旁的长椅上:
“……我并不是……”
“你当然在避着我,”汤齐斯语调平平地打断了诺丹明显不坦诚的话:“我知道你在为我着想,毕竟我玛利柯是保皇派,而我又很可能成为一个泄密的罪人。”汤齐斯的褐色双眼直视诺丹,后者也回视着对方。
“我今天是来……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我妹妹贝雅。”
“令妹有什么事能够让我效劳的?”
“……哎,你的口气,太生疏了吧……看来你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了,但是我还是想替贝雅问问你:如果你和她并不处在这么一种尴尬的境况,比如……你加入保皇派,和我们站在一起,你会和她,我的妹妹再谈谈吗?你会喜欢她吗?说实话,我知道,虽然我一直在你面前推荐贝雅,但你却总是在躲避着,实在躲不过了才去应付一下,但你想想,好好想想,她是你在这个国家第一个在舞会上共舞的女孩儿!”汤齐斯有些焦急地对诺丹道,然而他却失望地听到从对方那里传来的一声轻叹:
“对不起,很抱歉!那支舞只是我的兴起之举,如果对令妹有诸多冒犯,那么……只希望她能原谅我,当然,也希望你能原谅我!”诺丹有些艰难地说出了这些话,同时看到对方那张重度失望及略带陷忍的脸――果然还是有些不可饶恕吧,毕竟是伯爵之女。
汤齐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楞楞地看着三神像和卡瑟琳圣女像,心里茫乱地想着该怎么对贝雅说:贝雅听后一定会呆呆地流下眼泪,然后固执地不去擦掉它……
“能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吗?”突然,汤齐斯问出这么一句话,诺丹闻言一怔:
“你是指我想选择哪方吗?”
“不,”汤齐斯轻轻地否定道,接着他看着三神像问出了一句让诺丹浑身一震的话:“是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时刻在蕴酿着一件事,但可能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这件事一直藏在你的心底,你没告诉任何人,但你一直在为它筹划着。所以对你来说目前塔科的乱局只是你面前的一座拦路的山峰而已,你的目光一直盯着更远的地方!”
汤齐斯几乎是用了陈述的语气说完了这么一段话,但他的内心却不如他脸上的表情所显现的那样确信和镇定――诺丹瞥见了他那双在双膝上按的手。
这是个不会也不懂得说谎的孩子――诺丹闭上眼睛的一刹那脑海里闪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但诺丹准备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汤齐斯。玛利柯是个聪明而敏锐的青年,诺丹有些感兴趣地想着:如果告诉这个褐发褐眸,长得斯文秀气的青年他那敏锐的洞察力竟然给了他自己一个和当代最高魔导师华优。冰其斯一样的判断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汤齐斯,我记得我说过: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还记得吗?”诺丹翘起腿,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缓缓地说道,接下来便不出意料地看见了旁边人那经过刻意掩饰但却仍然逃脱不了自己眼睛的诧异举动。
“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汤齐斯。”诺丹将双臂交叠搭在翘着的腿上,略微低垂的头以及随之滑落的茶色长发挡住了汤齐斯想一窥其表情的视线:“人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目标是不可能的,那只是行尸走肉而已。我是有一个目标,一件一直想做的事,但却一直不知从何入手……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不会伤害到任何人……”诺丹突然瞥到汤齐斯那略带疑虑和警惕的目光,便有些好笑地说道:“但这件事……说实话,有时我也会忘了它,比如现在这个时候,因为我开始怀疑我是否能顺利迈过这关,如果在……正如你所言:这座山峰前跌倒了,恐怕那件事就做不成了。”
“那是件什么事?”汤齐斯略带试探地问。
“一个承诺,也算是报恩……不,是我想这么做,”诺丹仰面看着三神像,将身子倒向布满霉斑的长椅靠背:“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活在这个世上将毫无意义可言……我想做这件事……”
诺丹说着,黑色眼睛里的目光带着莫可言状的情愫向远方散去。
汤齐斯也顺着诺丹看着的方向望了过去,一时间,两个人陷入了绝对的沉默中。
“那……我告辞了!”突然汤齐斯打破这种奇妙的沉思,将两个人的思维拉回当下,他望望教堂窗外已经放睛的天空:“我得回去了,雨也停了,有机会再聊吧!我还得好好构思一下怎样对贝雅说!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我先走一步!”说完他便丢给正将一只手放在椅背上,同时转过头目送他离开的诺丹一个阳光般明朗的笑容。
诺丹看着这个一身褐色的年青人逐渐消失在教堂大门外灿烂的日光中后便定下神着手处理教堂里伤患的事务。如今还留在圣卡瑟琳教堂的只有这么几类人:病重至只能数着日子等待死神光临的人或孤老而无能力养活自己的人,或是自知自己会拖累家人而让家人先离开王都,自己则孤身一人留下和一群好心的教士们一同渡过即将到来的战乱,当然,也有相反情况:教堂里就有为数不少的被其穷困潦倒的父母或子女遗弃于此的幼子和老人,这样也好――诺丹心想――倒也免去了在流亡途中因饥迫而相食的担忧。诺丹看着前厅那一群不知大乱将至的小孩儿,伸手入怀掏出一捧糖果,孩子们机灵的大眼睛一见糖果便都围了上来,踮着脚尖蹦跳着伸出小手够着诺丹那故意抬高的手中糖果。
“想吃很容易!”诺丹顺手打掉了一只差点就得逞的小脏爪子,小家伙嘻嘻一笑便缩了回去:“记住……”诺丹竖起食指移近嘴边:“安静!大人们有事要做!”他微弯着腰,一手负于身后,脸上摆出一个佻皮的表情――这个久违的表情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他脸上了,如果被前世的那位将他一枪射入湖中的“徒弟”看见,一定会感到十分熟悉。
就这样,在孩子们安静下来后,他和教士们一直忙了四五个小时直到今天教堂里所有的人都安份下来时,诺丹才记得抬起头看看从高窄的教堂窗口泄进来的夕阳那沉郁的红色光芒。
“阿尔瓦,附近有什么合适的饭馆吗?”他与阿尔瓦一同走出教堂,骑上马准备离开这座古旧的教堂。
“这里没有,现在是没有……”阿尔瓦环视破败空旷的四周,语气中透着无奈:“不过我知道过了这个街区,穿过广场,在广场的另一边有一间小酒馆,如果阁下介不介意……”阿尔瓦突然忘记了说话,因为他看见诺丹正用一种抓人把柄的眼光看着他:
“一个圣职护卫随便进出酒馆?”
“……酒馆有什么不好的吗?”阿尔瓦有些心虚,虽然他确信自己没出什么错,但在那种眼光的逼视下或催眠下,他直感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那你应该遇见过妓女吧――那些妖娆而可爱的风尘女子?”
“我……”阿尔瓦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我……遇是遇见过……不对!我绝对没有做出什么有违圣律的事!阁下怎么会那么想!”突然反应过来的阿尔瓦立马像灌下了一瓶烈酒般,脸上露出害羞的红晕,他试图辩解,但当他看到对方脸上那个乐呵呵的表情后便气闷地领悟道:“阁下是在拿我开玩笑么?恕我直言――这种方法太恶劣了!”
“酒馆里经常会有赌局吧?”诺丹仿佛在看一场轻松短剧,对于这个太过严肃的年青人的话并不搭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就这个国王的前程而赌上一把呢?”在莫名其妙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后他又接着说道:“你领路吧,正直守礼的阿尔瓦圣职护卫阁下!”
阿尔瓦有些不乐意,但最终还是装着满肚子满脑子的疑惑拍马前行。
平民酒馆向来就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各种经过无数人无数倍夸大或掩饰的消息如酒馆里四处乱蹦的跳蚤般在长着无数刀疤的肮脏餐桌上横冲直撞,在和平的日子里,通常人们会在这样的酒馆里听见数十种来自天南地北的语言,也会闻到一种由无数种味道调和而成的统称为“臭味”的气味,如果仔细观察,除了发现各色人等在角落里用魔术师般利落的手脚瞬间完成的交易,还会不小心与四下如狼似虎的探究目光相撞,面对那些藏刀带剑的目光,突然闯入酒馆的冒失家伙往往会有一种如入狼穴的恐惧感,当然,天真单纯的人可能会觉得那是一种别样的友善目光――但到目前为止,这种情况很少见。
总之,这是一个无论对哪个时代而言都很重要的地方。
但如今王都城怎么样也算不上是处于一个和平时期,酒馆里的食客和非食客的组成万分都比以往要单纯许多,细细分析起来,大概也只剩下一些如同巷道里的耗子那般坚强而懂得怎样生存的家伙以及对未来生活失去希望而终日借酒度日的潦倒家伙,当然,还有一群是戴着前面两者的帽子却另怀任务混杂于其中的真正的耗子们。刚进入酒馆不久的诺丹两人在与四下的人相互打量并顺便等待晚餐时,酒馆里其他的食客自然也在猜测着这两人的身份,在诺丹目及的地方,甚至已经有人对两人的身份设了赌局,毕竟如诺丹这般打扮的人是很少出现在这种等级的酒馆里的:虽然他在弥漫着汗臭、霉味等恶臭的圣卡瑟琳教堂里呆了近一天,身上难免也沾了上这样难堪的气味,但这也无法遮盖过他身上那件浅蓝暗绣细纹的窄袖长袍在一众着粗麻布衣的平民眼里散发出的灼人光芒。
不过,在注意到他的衣着之前,更多的人注意到的还是诺丹身旁那位长着耀目金发的、英俊挺拔的圣职护卫大人――就算再没见识,阿尔瓦胸前那用金线绣成的圣教图案也总该认识。于是,在满酒馆横飞的猜疑下以及因太易猜中而丧失赌博意义的赌局无奈地撤消后,关于某人身份的正确答案也终于在某个消息灵通的人的一声惊叹中传开了:
“圣使大人!”
大约过了一分钟,面对好不容易等到的晚餐,诺丹终于无法再吃下去了――一群衣着各异的人开始向他走来,试探着、惊诧着慢慢围了上来。
“阿尔瓦,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在府邸外设一个收费点,凡是要来看我的人都要收取一定的费用――时间是很宝贵的!”诺丹挑着眉毛轻声对身旁正一板一眼地用随身携带的餐具以最正规合宜的姿势切面前盘中肉饼的阿尔瓦问道,而正将一块正四方形的肉送进嘴的阿尔瓦立马停住了送食的手,眼也不抬地回道:“收费以弥补时间什么的我倒没什么意见,只是我突然有了一点欣慰――阁下竟然也注意到时间是宝贵的了,不知阁下是否顺便注意到您后天似乎有一场决斗需要准备?”
闻言诺丹浑身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着黑眼说道:“或许也可托人设立一个机构告诫各位写信于我的人――请在信里加上一些现钱或物品以示尊敬,这样也可慰劳那些连日连夜帮我看信的人……”
阿尔瓦有些迷糊地停止了进食,略带狐疑地看着身旁的青年,只见对方用手托住腮,低低地轻呼一声以示通透地叹道:“哎呀!这怎么可以呢?大不敬呀!这样下去不就是和伟大的圣廷一样了吗?”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尔道:“我忘了,当年圣廷似乎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呀!”
话音刚落,阿尔瓦如遭雷击般站了起来,浑身散发出一种身处血腥战场上的战士才会拥有的准备与敌人搏斗的危险气息,但这股气息的触角只幽幽地爬摸了二十公分左右便偃旗息鼓了――因为他以俯视角度看到了某人单手托腮仰着的那张脸上的促狭表情。
就在阿尔瓦因在同一天第二次被人耍的这个事实而想对某人发难时,眼角余光中一个肮脏的物体挤开围观而又不敢靠近的酒馆众人大胆地走到了两人围坐的圆桌前,并且咧开嘴用地道的王都城贫民区的粗陋语言说了起来:
“小人这儿有一些上好的艺术品,不知圣使大人有没有兴趣?”
诺丹皱了皱眉头,他把头扭向桌子对面的人――那是一个流浪商贩,证据就是他身上那件易于旅行的粗布衣以及南腔北调的口音。
“让我看看吧!”诺丹十指交叉平托于腮下,桌子另一头的小贩――此刻诺丹已经认定面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家伙的身份就是一个商贩――立刻洒出最底层的商贩那种迫不急待的欣喜,匆忙地伸手掏向他身上那件宽大的粗布衣,只过了一秒,那只爪子便又伸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用褐色脏油布包好的长条形物体,商贩急切而谨慎地将此物放在桌上,再小心翼翼地把布打开,诺丹探了探头,同时习惯性地挑了挑眉,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眉毛挑上去了短时间内就没再落下来――
油布里包的是一个纸卷。
换了前世,这个纸卷顶多让人心生疑惑而已,但在这里却让整个酒馆的人都发出了啧啧感叹――杰米利亚大陆并不出产纸张,正常而言,那一片片轻薄的纸片是历经艰险漂洋过海才能来到大陆上众多贵族的手上的,而贵族们为了表示其稀贵,或是附庸风雅,亦或是自抬身价往往会在纸的四周镀上一层金。以此观之便很好解释整个酒饭的人的震惊程度了,更何况这么尊贵稀少的东西竟被一个连普通平民都不太能瞧得起的流浪商贩用一只脏手从更加肮脏的怀里给掏了出来。
但这并不算最令人震惊的,至少对于诺丹而言。
似乎是欣赏够了众人人惊讶的表情和难以置信的慨叹声,流浪商贩才有些得意地俯下身子问面有疑色的圣使大人:“大人,小人现在把它打开。”
诺丹点了点头,商贩立刻猛点着头缓缓展开了这个长度和一般卷轴相差无几的纸卷,随着纸卷的逐步展开,诺丹全身的动作也迟滞起来,准确地说,他的动作在纸卷完全展开后便定住了:他看到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所流露出的神采竟与他不久前在圣卡瑟琳教堂的储物室跌倒时遇见的那名女子眼里所散发的摄人目光一模一样!
“这……这双眼睛也实在太让人不舒服了……像是在审视什么人一样!”阿尔瓦摸摸后颈,直觉有些发毛,他原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展开一看竟然只是一双绿色的眼睛,从那纤长的睫毛来看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但这眼睛里的神色实在让人坐立不安,它让阿尔瓦联想起了童年经常在教堂附近看到的那只白毛绿眸的野猫。在他的记忆中,那只猫总是出现在空灵寂寞的夜晚,迈着孤傲的步伐,冷漠行走于月下那尖削的教堂屋顶之上,每次看到那只猫的绿眸子,总能让年幼的阿尔瓦一阵寒颤。阿尔瓦又仔细看了看那双眼睛,确定那瞳孔不是细长的而是圆形的之后便扭头看向一旁的诺丹,这一看之下便又呆住了,原因很简单――身旁的这位“呆”和比他更厉害。阿尔瓦眼见诺丹边盯着桌上的画幅发呆边用手摸向脸,黑色的眼睛里捉摸不定的光芒忽隐忽现。过了许久,诺丹原本越皱越紧的眉头突然松了下来,他抬眼看向一脸惊喜表情的商贩:“这幅画的其它部份在哪儿?”
此话一出,酒馆里的人才反应过来――再奇怪的画也不可能只画一双令人发寒的眼睛吧!流浪商贩一听此话便张大了嘴奉承道:“小的就知道,圣使大人是识货的人!不过……”
未等商贩把话说完,诺丹突然起身伸手一把抓过画幅,接着拿到近前仔细地看了一眼后很快地卷好便欲揣入怀中,这一系列的动作让周围的人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直到他推开身后的笨重座椅让地面发出了吱嘎的刺耳声响时众人才从讶然中恢复过来。
“知道我住的那幢鬼屋吗?你马上把这幅画的其它部份送到那儿,晚些时候我自然会在鬼屋等着你。价钱不用担心,我会买下全部的画幅!”说完,诺丹利落地从商贩身边走过,带起了一阵微型旋风后从一群人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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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请您慢走,愿生命之神与您同在!”莱夫左手抚胸向生命大主教府邸前门阶梯上婀娜站定的贵妇人行道别礼,后者原本完全背向莱夫的背缓缓地转向一侧,待莱夫挺直腰,与贵妇那只侧过来的柔媚目光撞上后,竟意外地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不经掩示的敌意,未等莱夫开口,那贵妇人面纱下便幽幽地飘过来一句问话:
“今晚的月光如此明媚,也亏得这月光……没想到修士大人竟生得这般标致,怪不得大主教阁下会如此厚爱你……不知修士大人在大主教阁下身边待了多久?”
莱夫一听这话便开始头痛:这句不长的问话里包含的问题可不少,而且都是一些十分棘手的问题,特别是对于如他这样的修士而言。
“夫人多虑了,在下仅仅因为在十几岁时便在一次神学辩论会上获胜,大主教阁下觉得在下多少还算一可造之材,才勉留至今,至于厚爱,实不敢当啊!”
贵妇人闻言眼角微微地翘起,眼睛里分明透露出浓重的笑意:“骗子啊!骗子……你们主仆都一个样儿,嘴里的话没一句是真的……不过就是有我这样的愚笨的凡夫俗子飞蛾扑火……”话说到这儿,贵妇已经将头转了回去,轻移步子踏上了马车的弦梯。
月下,马车渐渐驶离。
几分钟后,莱夫抱着一套睡衣拧开了府邸内一扇大门的镏金门把,随后反身轻声合上门,再一步步穿过挂满各类画作以及摆放着各种精美雕塑的宽阔走廊,在经过了二十多间房门后他终于在一扇半掩着的门前驻足,在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后,他黑着脸推开了门,就在门刚被推开四分之一的时候,一个带着怒意庸懒男声便从房间的角落传了出来:
“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过来,你想让这塔科的生命大主教兼日后的枢机主教阁下活活冻死吗?”
月光透过五颜六色的拼花玻璃窗,洒落在一名半裸着身子的美男子身上,从那几与月光争辉的白金发色以及刚才的问话――特别是刚才的问话――上来看,毫无疑问,目光正浑身裸地卷着几条名家编织品的男子正是莱夫的直属上司迦泽尔大主教阁下。
莱夫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释放出圣火术,房间的中央一下子便出现了一团鲜亮的橙黄色火球:“现在不会冻了吧?”
“灭掉它,你想烤死我吗?”在跳动的火光下,迦泽尔不满地看着莱夫那张由无数种表情混合而成的脸,接着从地面上的酒盘中举过酒杯,向喉咙里灌了一口酒。
“是呀,现在是夏天,不管怎么样应该也不会觉得热的。”莱夫面无表情地灭掉火球,启动了房间里的照明魔法阵:“您的睡衣,洗澡水已经烧好了,阁下现在只需移驾过去了。”
“……到底有什么不满的,别给我看这张脸!”迦泽尔终于受不了几步之遥外的人的态度,闻言莱夫又叹了口气,接着呆了一下,又摇了摇头,随后便陷入了沉默,然而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却让迦泽尔不爽的情绪完全爆发了:“你这个性格……十几年了就不能改改吗?”
“阁下那任性的性格不也一点没改吗?”莱夫罕见的回嘴竟让迦泽尔愣了一下。
“好吧……既然阁下让我说,作为部下不得不听从命令……阁下,现在时局已经到了很紧张的地步了,阁下这样的行为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况且现在正值枢机主教的竞选时期,很多人就盼着您犯错啊,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我送走的是保皇派成员之一的夫人吧!”
迦泽尔低低地笑了一声,端起酒来啜了一口:“我就知道你脑子里除了想这些之外就不会有别的……枢机主教的竞选……这种事情曾经公平过吗?没有吧,那既然从一开始就不公平,那我做什么也都是一样的!至于这个女人……男人可能缺了她们吗?而且从她们嘴里经常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消息,真的非常好用……”迦泽尔的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他喝了一口酒,如果只看表情,不听对话,也许会认为他那表情是为了酒而出现的,与此相对应的,是莱夫脸上那个无奈的表情。
“说起来,最近发生的事总是与女人有关,从魔兽袭城那晚开始,再到圣卡瑟琳教堂的‘神迹’……着了魔的黑衣女人、白衣的袭城魔女、施展神力的圣卡瑟琳修女……全都是女人啊……女人真是再好用不过了!”迦泽尔缓缓地转着手中的酒杯,让破碎的月光随着来回流转的酒游荡。
“您难道在想……”莱夫的眼睛猛地睁大:“这些其实都是障眼法吗?”
“我可没这么说,如果仅仅把这些事全解释为障眼法……做这些事的人就太厉害了,我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这么厉害的人,除非是神……呵呵,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迦泽尔说到这儿竟朗声大笑起来,惊得莱夫条件反射般四下看去:
“阁下,请慎言!”
“不会有事的,除非是神,否则没人能听到你我现在的对话,哼,如果真的有神,我早就该于十几年前横死于塔科乡野的修道院内了……不,如果真有神……”
“阁下!”莱夫突然拔高了音量冲面前的美男子道,而后者也跟着一惊,立刻收敛起脸上那个越发狰狞的表情。
他坐直了裸露的身子,低头静默地啜饮着杯中的酒,莱夫见他没再说话便低声劝道:“阁下,请洗澡吧,否则洗澡水得重烧了。”
“先别管……再陪我聊聊……”
莱夫暗叹一口气:“聊什么,阁下?”他明白那洗澡水得重烧了,而且恐怕不只一两次。
迦泽尔幽幽地吐出一个令莱夫半跪着的身子差点倾倒的词儿:
“女人。”
看来今晚逃不开这个话题了,莱夫的心中惨叫着。
“女人真是祸害呢!”
“是啊……”
就这样,两个人各表深意地将话题进行了下去。
“‘神圣言经’里曾云:女人来自地狱,她们的身体便是地狱,所以信神之人须远离这地狱,而女人则须终身在神前忏悔……”
“不对,阁下,我记得‘神圣言经’里好像是这样说的……”
“住口!大意不都一样吗?先不说这些奇怪言论里有多少胡扯的语句,就单是女人是祸害这一点,我很同意!”
“如果单就最近王都发生的这些事来看,我大致同意这一点。”
“大致?”
“阁下,您看,卡瑟琳圣女现世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好事?这个奇怪的‘神迹’一出现教会对医学联盟长久以来的钳制便化为乌有!”
“可这是迟早的事不是吗?阁下!”莱夫温和的目光中滑过一抹清亮的神采,迦泽尔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是啊……都是迟早的事……我已经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了……不是塔科的内战,是关乎整个杰米利亚大陆的事,在更长远的未来的空气中一直飘荡在大陆上空的血腥味……不过,女人还是祸害!”
“……啊,是吗……”莱夫无奈地苦笑着。
“历史上有很例子,你别不当真!比如这个国家有名的一个传说,关于米诺斯千年王族的故事,对了,年代也不久远,那个女人就是安迪。米诺斯的母亲吧!那个被教廷亲自判定为圣教罪人的女人,虽然长了一头象征米诺斯王权的青发以及一双青眸,最后祸水还是祸水!”
“啊,这我也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时值圣魔大战,魔族举大军压境,而且还攻到了塔科王都城下……”
“千年魔法之国竟在魔族的攻势下一路溃败,真是难看!”迦泽尔不屑地冷笑道。
“后来,魔族竟占领了奥利弗亲王的府邸,就在亲王阁下率兵出征以压制边境上的另一股魔族军队之时,距离太远,完全无法赶过来,而当王都城的局势稍有缓解之时,也就在亲王阁下率兵连夜火速赶往府邸的路上……惨剧已经发生了……”莱夫说到这儿,不得已深吸一口气,嘴里默念出一段经文。
迦泽尔拨开有些沉滞的空气,接着道:“米诺斯家族已经失去了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儿以及一个六岁的女孩儿,只留下一个八岁的男孩儿,也就是如今的安迪。米诺斯。最惊心的是奥利弗。米诺斯家的女主人也去逝了,不过坏就坏在这死的方式上!”
“是着魔而死的,而且是为了苟活,不仅将自己的身体出卖给魔鬼,甚至还献上了自己四个孩子的生命,幸好安迪。米诺斯从小受教于魔导师华优。冰其斯,当时才勉强留下一条性命,否则这王室的旁支血脉恐怕会只剩下奥利弗亲王阁下孤身一人。”
“哼!如果不是华优。冰其斯那老头带领的魔法师队和皇帝的军队及时赶到,恐怕奥利弗那老家伙也会丧命于他那娇妻之手!”
“也是,如果不是有一个有着特别身份的人在王都城内作内应,否则这魔族军队怎会这么容易就攻入这千年魔法之城?阁下,你说那女人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只知道当时制伏她的士兵和魔法师们传过来的消息说这女人在最后临死之时喉咙里嘶哑地喊着:杀死所有的人!”
莱夫呼出长长的一口气,黑暗中两个人相对而坐,在一个沉闷的夜晚里讨论着一个沉闷的话题,却难以自拔。也许,他们会这样做的原因就在于做其它的事会更显得沉闷。
“我记得,前任生命大主教阁下曾经说过:”莱夫抬起头来:“‘魔族的王是女子’,是这样吗?”
“魔族就是魔族啊,让女人做王!女人做得好什么?”
“我在想……女人生活在魔地会不会更快乐一些……”
“魔鬼在地狱里当然很快乐!你究竟在想什么?女人就是诱惑之源,她们与那些诱人丢掉性命的财物没有什么两样!她们就像一块丰饶的土地,像这块土地上令所有人既胆寒又渴望的王座,也像别的一些人人相争的物件……比如神器情报……”吐出这么多的比喻之后,迦泽尔突然陷入了沉思,他右手空举着酒杯高过头顶,任由月光肆意地在剔透的水晶杯中闪耀,手肘则支在弯曲着竖立一旁的腿的膝盖上,而他的左手随着一头如日下白雪般的长发随意地摆放在侧倒的右腿上,约摸十秒钟的时间里,他微皱着眉头,目光低垂,嘴里没有吐出一个词。
“莱夫,你是怎样处置自己的财物的?”
被迦泽尔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莱夫有点发呆,但他立刻反应过来:“当然是妥善管理。”
“如果那些财物突然有一天有了意识,你会怎么办?”
“自然是想办法控制住它们,就像对待豢养的羊一般……阁下该不会……”
“你用剑、牧羊犬、坚固的围栏努力地想看住这些羊,甚至杀掉几头想从你的控制下逃脱的以示效尤……”迦泽尔冰蓝的眸子里闪过一道蕴意复杂的光芒:“但如果它们仍旧不放弃,直到有一天它们积累了足够的实力,这力量强大到能够挣脱你的控制,到那个时候……”
莱夫苦笑一声:“阁下说了半天其实还是在形容女人吧?确实是这样啊……那一天,说不定就快来到了呢!”
“哼!我才不在意那个!我比较在意的是……一件所有人都在争抢的财物,突然有一天产生了意识,并且这个意识很聪明,他想挣脱所有束缚……”
“明白了,阁下想说那个诺丹。佩拉帝!”莱夫了然地道:“在这一点上,阁下不是早就有准备了吗?”
“是的,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任他插翅也难逃,但如果他的能力真的达到了能跳出围栏并在牧羊犬和长剑的围猎之下仍能逃出生天……”迦泽尔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严肃之色,莱夫看着这样的他,淡淡地笑道:
“如果是那样,那就是神的旨意了!”
迦泽尔盯着那张平淡的脸好一会儿后终于泄气地道:“是呀,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还不能成功,就真的是神的旨意了……哼,可笑!神总在人不顺利和有悲剧发生时出现!真是好用啊!”
“阁下……您刚才把神比作女人的说法……我就当没听见!”莱夫扁着嘴闭着眼睛道。
“女人吗……呵呵……”迦泽尔的目光开始在堆满了整个屋子的绘画作品上流连,一幅幅由画框撑开的画布横七竖八地倒在或明或暗的角落里,这些画全是迦泽尔借收缴污秽物品或别的什么名目而从大陆各地搜罗而来的珍贵之物,而房间之外的那条之前由莱夫走过的冗长走廊以及数个房间里摆放的所有艺术品的来历也都大同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