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枫看着镜中已奔四十不惑之年的自己,是既熟悉、又陌生;既明白、又似充满了疑惑。真不好就肯定自己还是年少时那个风华正茂、书生意气、卓尔不凡,心中横生大爱的那个他吗?!遥想当年,每每诵读古之英杰岳飞气壮山河、还我河山的那首千古绝唱《满江红》,都能让他亦如身临其境般的慷慨激昂;而古之人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一时更让他自觉他该有重任在肩――就如古之有诗仙之称的李太白的那句“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所壮阔的心胸;至于红色经典《红岩》所改编的歌剧“江姐”也一样给他心灵别样的激荡。其中一曲“红梅赞”恰如其分的表现了江姐的巾帼英姿,不能不令他凭生钦佩,真有些恨自己生不逢时,否则,定要和这样的女杰成为红颜知己,并能与之大义凛然、一同赴死,岂不是人生的一大快哉!特别是古之传奇、巾帼英雄穆桂英、花木兰那种决死沙场、不是须眉胜似须眉的壮怀激烈,更是他所景仰、神往的。由此又凭添他多少人生感慨、侠骨柔肠――那真是轰轰战鼓声、是鲜血洒入泥土的英雄悲歌,又化成世世代代的丰碑、壮阔天地间……
随着岁月的流失,年岁的增长,可枫的各种人生困惑、烦恼,都不期而至了,亦如此,济天下苍生之志,只能算三分钟的热血,冰封在自己的心底,不知能不能开花,何时又能结果!
李可枫小小年纪就已开始自认为对社会有了很深刻的认识,亦和他的家庭境遇有很大的、不可或缺的关联。不用别的,他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有几个能对那段不堪回首的残酷岁月――“文化大革命”能有那么深的见地!就如一曾亲历过文化大革命的著名作家所描述的:这是空前的一场浩劫,多少百万人连坐困顿,多少百万人含恨而终;多少家庭分崩离析;多少少年儿童变成流氓恶棍;多少书籍被付之一炬;多少名胜古迹横遭破坏;多少先贤坟墓被挖掉;多少罪恶假“革命之名”以进行。也难怪,父辈的亲身经历确实警醒了他一定的人生,使他不能不过早的认识到了人性险恶的一面,世俗残酷的一面。尽管如此,这些并不能真正的磨压他胸怀的大志,主要的还是被这样的人生困惑所牵引――人活着为了什么?人又为什么而活着?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就如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宇宙有无边际?宇宙没有边际不好理解,宇宙有边际同样不好理解。有边际,边际那边是啥?好在冥冥之中似给了可枫这样的启示――一个人的经历,也就是遭遇和挫折,会有那么一天让他去印证你所能明白,想明白的一切。事实也确实在如此印证着,无论你相不相信……
我们这个家生活的如此困顿,还能走到今天而没有跨下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对此,可枫不能不感叹――这都是上天的垂怜啊!
表面上看,李家的所有坎坷,都和李父执着于回归故乡、故土是分不开的。李父的故乡、故土情结如此重,亦是处于本真――认为只有回到故乡、故土,亲人身边,才能让人灵魂得到安宁,因为那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宿,才能让人觉着人生是幸福的、圆满的……
李父真是不容易啊!带领一大家人,回了一辈子家,一生的时间都要过去了,还在路上苦苦飘摇着……
李父的故乡、故土在江南,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令他如此刻骨铭心、不敢忘怀――他们的家是门前有条小河,舒缓蜿蜒地流在远方连着绵绵山峦的原野上;屋后观山,房前、房后,房左、房右数亩地,种瓜点豆,再数着院中数棵树,看着花开花落,这是一个多么理想的家园?!正如晋朝浪漫主义诗人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所描绘的景象、意境的一种真实的再现吧!
生在如此让人眷恋难舍、难得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本该安于故土才是,但从小受到革命启蒙思想教育的李父,已抱定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大志,十六岁就出外求学,特别是十九岁考取了有千里、万里之遥的地处西南的一所著名的建筑大学,就已注定了他今生要游子吟了。
首先是离家太远,旅费太高,上大学四年未能回家一趟,等到毕业了,正是五七、五八年政治气候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的时候,更不可能回家了――他只是说了几句良心话,就险些被上蹿下跳的政治投机分子、跳梁小丑――他的好同学给诬陷成右派、反革命。好在他一向表现好,又在大炼钢铁的大跃进中表现积极,只给了他一个留团查看处分的从轻发落。
按当时的精神,绝大多数的毕业生注定要被分配到艰苦、边远的地方去,为祖国建设效力,仅有靠整人的个别政治投机分子得以留校、留城培养,李父自然地要远远的奔赴他乡了――他被分配到离家有近万里之遥的东北的一个贫穷的小县城,因形势所迫,他都来不及回家与亲人道别,便不得不远去了,能只能把又要远去的无主,加重了的牵引,一并写下千钧重的信,压给了亲人们……
远离故土,长久不能与亲人团聚,是李父的不幸,幸运的是他在异乡相识了这里的最美、有冰雪中红梅之品格的好女子,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并成婚生子。
李父永远感谢妻子,妻子为他付出太大了。妻子本有工作,说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响应号召,为了减轻国家财政负担,不得不辞去了工作,而其中亦不乏有为了能更好的照料他们的孩子,心甘情愿的做家庭主妇。做家庭主妇也不轻松啊!那更是一种劳累,一个人照料孩子,做家务,又要种园子、养家禽、家畜改善生活、补贴家用。还别说,这样的日子还真有点他江南故乡的神韵;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中,李父那对妻子何止是用感恩一句话就能表达出他的心情――尽管他所受的冲击从时间上看是挺幸运的了,虽严重,但也就一、两年就过去了。在被单位非法羁押的一、二年、可把妻子摧残坏了,亦因此坐下了体弱多病的病根。如没有妻子的坚贞不渝给他以力量,那他今天都不知他的骨灰到哪里去了。真不容易啊!在那段生死岁月里,妻子带着大不过六七岁、小不过二、三岁的三个儿女,真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就是换做男人,也不一定受得了,打着组织旗号,来威逼利诱你,要与反革命划清界限的巨大心理压力……
李父能逃过文革中那么大的劫难,还和他一直以来上下口碑都不错有很大关系,无论是群众,还是干部,都有为他仗义执言的,最终使诬陷者无言以对,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从那以后,李父算是远离了政治漩涡,踏踏实实的为国家建设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得到不少荣誉,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以后,随着县里在省市的扶持下,加大了经济建设,他在其中是大显身手,并取得了无人可及的成绩,并成了县里的一面旗帜,各种荣誉更是纷纷而至,不止是县市,甚至在省里都很有名,至此,他在县里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就拿工资待遇来说,他比县长、县委书记都高,可见在县里上下,他有怎样的地位。
八十年代初,随着北方亲人的一个个离世,李父对南方亲人的思念、牵引愈发的加重,决意要离开第二故乡,回到故土去定居。
这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家的人事制度政策也松动了许多,只是几次很好的转回故乡的机会,都因县里不放而错过了。
真是阴差阳错,等县里见他人以年过半百,把毕生的精力几乎都贡献在这里,没多少年就要退休了,又动了恻隐之心,给他开了绿灯。
本应该以转回故乡所在城市为唯一条件的李父,却领着一大家人驻足在了离故乡还有三千多里的地方――为只为这里是新建城市,有新建工厂,以为落在这样的城市成婚子女好办调转,却不知这里是一个何止用“火坑”就可以形容得了的伤心之地。
当时李父是光看眼前了,以为子女好安排工作,他就没想到,一个几百人的小厂,而且还是集体性质,要连续作业的包装制品厂,万一不景气了,那一大家人该怎么生活!特别是他一个搞建筑设计的,工厂建完了,他又该怎么办!――这里可不像小县城了,凭他的声望,到哪都随便,这里的机关事业单位,没有相当大的关系、机遇,是很难进入的。
果不其然,所有的担心都成了事实,那么一大家人在其中苦苦挣扎,如果不是工厂成立了一个建筑公司,那本应在八七年在县里必晋不可的高级职称,拖到了93年,他将要退休之前都不会晋上。虽晚了,毕竟给晋上了,算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安慰,只是晋上了也没有用,退了休也不给待遇,就按不景气企业一般工人标准退的休。李父是追悔莫及――他虽然来自一个小县城,可是刚到这里时,整个工业局,连局长算在内,论实打实的工资,都没他高,而如今,他那点退休金根本就不足以维持一家人有限的生活。
如果在县城,有身份、地位,就是正正当当的,凭自己的声望,搞审计、设计、当顾问,一年挣个几万都是很轻松的事,而如今,在这里,谁把他这个没身份、没地位的人看在眼里,名牌大学的老大学生,老工程师,论水平,不比这里任何一个此专业的人差,可又能怎样呢!也只能给人家打工,每月还给不了几个钱。而那些有身份的,象挂什么官衔、名教授之类的人,就是挂个名什么也不做,一年轻松到手三五万都是很平常的。
现在李父是彻底明白了,虽说离故乡近了四千余里,可是剩下的三千余里将更难走,对这点,这些年的遭遇足以印证――因经济原因,在父母跟前不能尽孝不说,更是累及兄弟姊妹照顾不算,父母临终前想见他一面都来不及……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李父不想老死在这块伤心之地,他就不相信,凭自己的能力挣不到钱,不能最终带领一大家人回到故乡、故土去安生!以抚平自己多年的伤痛――这也是父母临终前的遗愿:能时常来墓前看看他们,他们今生也知足了!
在建筑行业这么多年,李父太明白其中的潜规则――也就是公开的秘密,他所能知道的一些工程、哪听说有不给好处费的,靠此,有多少有权有势有背景的人、善于投机钻营的、哪怕势力小人、一夜之间都能成了富翁。他没有什么奢求,在社会潜规则允许下靠自己的能力争到一笔钱、安定了这个大家,今生他也就知足了……
只是李父没有看清自己,一个要权没权、要势没势、一个硬硬不起来、坏不会坏的普通人,是很不适合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阴险狡诈、危险重重的行当闯荡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好用眼看人的人,是很难学会用心去看人的,执着于用眼看人,看事物好产生绝对化,所谓好极好、坏极坏。而用心看人,不走极端,能识人,识自己,做事能把握好分寸,能避各种凶险。
事实也确实如此,从退休算起,李父在其中挣扎了十余年,新世纪都跨过了许多年,眼见北京奥运会都为期不远了,他不但一事无成,并且,屡屡上当受骗不算,还把自己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几万块钱,也让人骗去了。因此,多少次这个家险遭灭顶之灾,被人逼债上门――如此,那体弱多病的李母还能受得了?想想这,他也后怕,只是到此地步,他仍痴心不改,还在险地中跋涉,还不相信,为什么眼见那些人能大把捞钱,他在其中挣点辛苦钱都不成!他呀,非要在其中争这口气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