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山峰静静矗立,月光洒向河面,不远处的一湾浅滩俨如书桌上一方石砚,镇在心底,让人感觉踏实。可是邹渐的心并不踏实。
“商世英年轻时长刀短笠,行走江湖,人称‘无字刀’,自是说他刀法精湛不可言叙,他府上藏得这么一口宝刀,也并非没有可能。但要将旷世之物送与一个初出茅庐之人,没有天大的理由又如何让人信服?你下去试一招‘木叶萧萧’,便知道此刀之非同寻常。”
江南的秋天来的晚,临近深秋,叶子才稀稀落落地掉,风从两个枝桠间吹入园子中,早将地上吹扫干净。邓钟步伐从容,来到空地中间站定,背着月光,闻风听声,突然刀口一翻,迎着头顶上的落叶,划出一记美妙的旋弧。看那叶片,丝毫没受刀光的影响,依然如水中之舟,晃荡着慢慢下坠,触及地面,方才裂作两爿,裂口整齐划一,然后被树枝间的风推着簌簌的走。
这一刀出招迅猛,却无声无息,戛然而止,如山林独往,虽说是凭借了利器,但不是使刀者对刀法领悟深刻,断然使不到这般痛快淋漓妙到毫巅的境地。邹渐一时大感快慰,但觉眼前的年轻人与此刀本有一番前缘,此番相遇,也是天作之合。一颗心顿时踏实。
“这刀虽然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宝刀,但它又岂是一件寻常利器,此刀的来历,只怕比咱们祖孙几代人的经历更富传奇。来,咱们慢慢喝,你先说说商世英赠刀于你的经过。”邹渐得意地道。
3
商世英是自己找到邓钟的,邓钟起先并不知道。
那天傍晚时分,镖车进入洛阳城,沿着宽敞的石板路直抵城北。主人便在府第内设宴款待,正当酒酣耳热,邓钟听得管家高唱一声:“商世英商老英雄到。”闹哄哄的府第顿时鸦雀无声,一群人涌入大门,簇拥着一位白发如银,长髯及胸的老人。主人赶忙起身,迎入上座。曹、李两镖头走南闯北,阅历最富,知道商世英的名字在洛阳一带颇为响亮。
一番寒暄过后,商世英便径直走到邓钟前面,亲热地道:“就是这位小兄弟吧?”
李镖头及时道:“正是我家邓钟兄弟。”
商世英颔首道:“我见邓兄弟就是眼熟。风威镖局不仅故己多,人脉广,更有邓兄弟这样的高手护着,走镖就当是过场子。‘冀中三煞’自出道以来,一路走的是顺风船,也最看不惯人家顺风顺水,商某也犯不着替这等人说好话,他们谅不至于做出打家劫財这种下三烂的勾当,给人家一个难堪才是真。商某也是使刀的人,败在自己最擅长的刀下,当真是输了个精光。邓兄弟的刀法,外面传的神乎其技,不让老夫开开眼界,商某人死不瞑目。”
众人轰然叫好,院子里顿时散出一块空地来,邓钟却道:“世上刀法别无二致,全在使刀人的用心。”竟然婉言拒绝。
商世英随即道:“这番话说到老夫心里头去了,老夫说不出,你小小年纪竟能有这番认识,实属难得。老夫已听人详细说了一遍,那几招刀法诡谲奇险,凶猛狠辣中偏又隐含忍让之意,实是刀法中的上乘之作。不知令师是谁?”
邓钟如实告知。
商世英叹道:“原来是不出世的高人。”右手一抬,身后的弟子双手奉上一个青色印花包裹,大厅上众人都挤拢了看。商世英右手摁在包裹上,神情肃然,道:
“老夫有个陋习,专爱收集各家各派的刀法图笈,或诱以重金,或互换招数,也曾趁人不备,窃为己有,甚至毫不客气当面豪夺。朋友们骂我‘伧夫’,叨在知爱。老夫熟知的刀法之多,当世不作第二人想。今晚看了邓兄弟的刀法,才知道自己索得的不过是牛溲马勃。这辈子算是白忙活了。你看此刀,”右手在包裹上轻拍两下,“此刀五十年前,乃是一代大侠方近月的随身之物。商某仰慕前人,十年前方以重金购得此物,一直不曾拿来示人。唉,谁叫老夫积习难改,有那么好的刀法,便是拿命也要换了,又何惜此刀。但老夫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商世英从弟子手里接过包裹,接着道:“邓兄弟刀法精湛,再配上老夫手上的宝刀,便是方大侠再世,也是不遑多让。商某有个想法,说出来不怕邓兄弟笑话。”
李镖头一直站在一旁,就是怕邓钟犯糊涂时能有个照应。听了这话暗叫不好,老头子贪得无厌,不知想着哪个法子来换取非花楼的刀法。他看中的东西,巧取豪夺无所不用迹近无赖,应付不周,无端埋下祸根,回头看老头子刚出场便替“冀中三煞”说的那一番好话,李镖头额头冷汗直冒。
商世英道:“我与邓兄弟结拜为忘年兄弟,如何?”
众人如释重负。
曹、李两镖头更是欢天喜地,两人做主,就在这前厅,当着众人的面,设案焚香,歃血为盟,一切安排周到。
邓钟磕完头起来,商世英的话又清晰地传入耳朵。
“兄弟,这把刀就是老哥哥的见面礼。而今,放眼天下,也只有我家兄弟配得上做此刀的新主人,物尽其用,方可称之为宝。日后老哥哥还得靠兄弟你罩着呢。”
邹渐听到这里,开口道:“做镖头,首先要学会应酬,四面八方都要照顾到。为难的事,权衡一下,能过去就过去,这已是很为难你了。”
听到人家如此称许自己的夫君,赵氏也是打心眼里高兴,深情地看着邹渐:“这老头也真是有趣。镖局里的人小心惯了,也无可厚非,只是钟儿学不到他们的玲珑滑头,我看也不必。倒是你,徐总镖头每过来一次,你那书生气就少一分。”
一片落叶飘进了亭子,叶子滑走的声音让人感觉充实。赵氏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到邓钟碗里,这是他最爱吃的。尔后向邹渐道:
“老爷,你说过,黑道中人根本看不起镖局的人,却很顾忌镖局的朋友,钟儿在这条道上是小有名声,背后有商老头给撑着,日后走镖就稳当得多。”
邹渐却指着桌子角上的宝刀,脸上难得露出了狡黠的笑:“这不可能是方近月的无凭宝刀。听我父亲说,方大侠的功夫走的是轻灵一路,无凭刀应该稍轻。”
赵氏莞尔道:“没想到商老头也学会了集市上小贩惯用的伎俩,抬了个地方出来,买个好价钱。”
邹渐道:“我只是猜测,或者两刀有相似之处。但这无碍此刀的贵重。宝刀自有它的名字,他不说,咱们不必考究,现在换了主人,就给它取个新名。”
赵氏抿嘴一笑,道:“要让你这脑子静一静,老实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