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空气是那么黏稠,邓钟有如犯人一样逃避少女灼热的目光,现在,是他必须冷漠地面对寻刀人的疯狂了,就像影子分明是生命的延伸,他却应看作是烛光的一部分。邓钟心头一热:“没什么,是命。”他忽然觉得此时少女的身份来历已不重要,就像一条道,对流放者来说,伸向何方都无所谓。
那少女吐出两个字:“你是”
邓钟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我有一个朋友,几代人信守一个秘密,到后来,竟然不知自己守着怎样一个秘密。这等毅力,邓某未必做得到。”想到师父心中的苦,他眼睛湿润了。
在少女眼里,简直是不打自招,目光自上而下从段思域身上滑过:“我相信你说的话。你那朋友的亲人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胸怀宏愿,奔走四方,到头来死无葬身之地。”一口气说完,咳了两声。
段思域见两人渐渐说得上话,急忙插嘴道:“有话慢慢说。”却不急着劝其服药。
邓钟接着刚才的话题:“你认得这口刀?”
“自家的东西,我当然认得。”少女闭上眼,又睁开一条细缝来,那目光里流动着往事一般的温存,突然手臂一动,似乎想直起身,“赠刀之人是不是六么堂的高手?”
“自家的东西?”邓钟只听得前半句,联想到她那一声惊叫,这口宝刀的背后或许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你父亲的佩刀?”
“我只问你赠刀之人。”少女道。
“六么堂?这名字好生大气。”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邓钟还是第一次听到。平子野在观乎先生座下行走,却没说观乎先生就是六么堂堂主。便道:“我不知道。”
少女道:“那你与他不过倾盖之谊。他们有求于你,方才将这一口同是千古难得的宝刀做了钓饵。”她垂下头,深深吸口气,一会儿,道:“我想和你单独说句话,你叫你段姨回避一下。”
段思域发现自己要做悍妇,笑道:“你先把药丸服了。”
少女道:“我的伤如何,我心里清楚,你不要害我。”
段思域疑道:“我怎么可能害你?”
少女道:“你不知道。”又闭上眼。段思域发觉少女脾气固执,是大家闺秀特有的冷僻性子,便微微一笑,站起身,离开了屋子。她内心细致,不忘将房门带上。
屋子里就剩下两人,灯光灰暗,板缝里的黑暗似乎在往外挤压,向着两人合拢,在一片小天地里,正适合谈些私密。少女身材修长,双手无力地垂地,但目光坚毅。人到了最无助的时候,还能保持自我,不坠气节,这便是高贵。邓钟暗自佩服:“你可以说了。”
少女咧嘴一笑,道:“反正我是将死的人,你要实话实说。有些话搁在心里,比冷言冷语更难受。”等到邓钟点头才接着道:“你师父是谁?”
邓钟道:“我师父是读书人,他武功高深,向来不问世事,甘心做一个隐逸。”
少女脱口吟道:“‘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逍遥自在,令人倾慕,我父亲当年与之何等相仿。你师父姓邹,你这身功夫叫‘邹氏十八刀’,我说的没错吧?”
“你是谁?”邓钟被深深地震憾了。“邹氏十八刀”这名字在他练刀之初就被告知不得外传,替之以“邹家刀法”应付非花楼的朋友,但眼前的陌生少女竟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了如指掌,这个两人都问了数次的问题,唯独这一次象逼近的刀锋一样无法回避。
少女却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不让你为难,你不必回答,我是寻刀人,你是护刀人,你我相遇,不死不休。而今我就要死了,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也失去了宝刀。这是最好的相遇。我只是晚来了一天,这一天,便是数百人的性命都无法换来的一天,因为你我之间这一天的距离,使得他们的死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但我远比父亲幸运,我是看到了护刀人了。好了,我揭穿了你的身份,已经给了你理由,你现在尽可杀了我。”
邓钟枯木般站着,内心的痛楚从手指尖传来,冷着脸道:“我不杀你。但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找过来的,又如何被人追杀?”前一个问题让他百死难赎。
少女忽然笑了:“你看,桌上都掉了一瓣花瓣。”邓钟没有回头,他在等她回答。那少女叹息一声:“你既然弄不清楚花瓣是风吹的还是自个儿掉的,你又何必问我怎么过来。寻刀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每个理由未必一样,一旦说出来,都成了谎言。我不想骗你,所以我只能不说话。”是啊,姓平的是凑巧撞进来,还是识破自己的刀法,光凭他的话,的确不该相信,寻刀人身上的秘密,经过千余死者的腥风涤荡,已象深山庙堂一样令人敬畏。
于是解下寄奴刀,双手奉上:“既是你家的东西,邓某断无强留的道理,现在便还给了你。”
少女道:“让我摸摸它吧。”右手手指在刀鞘上摩挲一阵,黯然啜泣:“寄奴刀,寄奴刀。”随即收泪:“你现在还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是它的第七代传人,我现在只能央求你替我收好,你尽管使用,十年里没人向你索取,你便是它的第八代传人。这是信物,给你。”摊开手掌,赫然是系在头发上的那串珍珠,灯光下吐出浅蓝的光,不知何时到了她左手上。
“那就再说,今晚或者还要借用此刀。”邓钟道:“你也不要死不死的,咱们现在就走。在一个地方呆长了,人家闻得到。”
少女眼睛盯着邓钟看了一会,确信宝刀已然失去,突然一通剧烈的咳嗽,“哇”地吐出一口又一口鲜血,邓钟抓住她的手,那少女手臂抬了一下,想用力甩开,“都过去了,你告诉我,你太祖九矩先生为何背叛了我的爷爷?哦不,他为何突然离开大都?你告诉了我,我遇见我的先人,不至于远远避开。”
邓钟笑道:“你死不了。你是寻刀人,没有自寻短见的,只能死于别的寻刀人的刀下。这也是命。”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少女哑然失笑:“终于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