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眼就看见了梁宾,他还是那么精神,穿了身素净的衣服,不住地张望,身后的海城宾馆富丽堂皇,凝聚了这座城市的浮华,与旁边低矮的楼群相比,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门口停了许多高级轿车,一个个肚肥肠圆的人进进出出,身边总少不了浓妆艳抹的女人紧紧挽着他们的胳膊,仿佛抱着厚厚的钞票。那些男人是海城的成功人士,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会有一群女人。
“梁宾!”我拍了他一下。
梁宾转过身来,盯了我好长时间,用手扯了扯我的头发:“我靠!你丫装什么艺术家啊,我还以为是假发呢,是真的啊!走,找个地方聚聚!”
在海城宾馆附近有个饭庄,去吃饭的人很多,梁宾叫了个包间,服务员把菜单递上来,梁宾随手扔给我:“艺术家,你点!”
我把菜单推过去:“还是你来吧,算是我给你接风。”
“行!我跟你客气什么啊。咱们以前吃饭都是我点菜你付帐的,还记得吗?”梁宾从来都不是知道客气的人,一口气点了八个菜,又要了一件啤酒,末了还安排服务员不够了再添。
我把风衣搭在椅子上,问:“这次来海城有什么事吗?”
梁宾点上根烟,顺手甩给我一根:“不是来海城,而是回海城,知道吗?告诉你,我这次来可能就不走了。前几天刚接到任命书,任命梁宾同志担任海城市刑警队副队长一职。怎么样,够牛的吧!嘿,不是跟你吹,最多两年我肯定能当上大队长,咱哥们是谁啊,咱要一出手,那别人还不喝西北风去啊。”
席间,我们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梁宾讲了很多往事,最后叹道:“你还是不能忘记她吗?”
我的心顿时像针扎般疼痛,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里面乱拱,撕咬着我的心脏。多年来,我一直不愿回忆,把自己密封在一个厚厚的茧里,我能出去,但我不想出去。我已经习惯了黑暗。
“你必须振作起来,必须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你可以不要过去,但你不能拒绝现在,更不能逃避未来。青阁,我不想跟你讲些大道理,那些你都懂,我想给你说的是,你失去了一个人,但这不是你失去更多人的理由。谷雨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应该慢慢把她忘掉,那不是你的错。”
看着杯中的啤酒,上面泛起了一层白沫,一如我按捺不住浮上来的往事。“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发了疯地喊,拿起烟狠狠抽了几口,直呛得涕泪横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也可以在一分钟之后完全不认识你!”
“好啊!你够绝的,你什么都能放下,但为什么就不能放下那件事!你是一个自负的人,什么忘不掉谷雨,你只是在标榜自己是个衷情的绝世好男人!你为什么要叫柳青阁,怎么不改名叫柳下惠啊!”
我颓了,身子深深陷在椅子里,那种感觉仿佛一叶扁舟飘荡在海上,海风肆虐,我找不到岸。梁宾抓住我的肩头,使劲摇晃:“你醒醒吧!柳青阁和梁宾还是好兄弟。”
“一辈子的好兄弟?”
“对!一辈子的好兄弟!”梁宾在我肩上用力一拍,目光很坚定。
我们接着喝酒,借着酒尽胡言乱语,天南地北地胡侃一通。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我更是多喝了几杯,喝着喝着就脑子里一片模糊,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分了,头昏昏沉沉的,感觉少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头,猛地冲镜子跑去。
梁宾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怎么样,精神很多了吧?昨天背着你去理发店,可把我累坏了。你怎么那么沉呐,我看你也并不胖啊。对了,跟你算笔帐,昨天吃饭花了七百,我付了,给你剪头发二十。还有,送你去理发店的时候你吐了我一身,那是我最好的衣服,平常都不拿出来穿的,让你给吐得没法穿了,那衣服买的时候一千二,现在可能便宜了,那也得一千块。行了,加一块你算算是多少钱吧。我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决定剪掉你的头发,赔偿你人身损失费一千七,可能你短时间内接受不了,再赔偿你精神损失费二十。得,咱们两清了。我去警队报到去了,给你买了盒饭,放在桌子上,吃完滚蛋,有事再联络。”
我还没反应过来,梁宾已经没了踪影,这个混蛋!照了下镜子,发现自己还算年轻,以前我几乎从不照镜子,因为镜子中的人让我心烦。当一个人对整个世界都悲观绝望的时候,他绝不会对自己感兴趣。见了梁宾之后,以前积郁的心情开朗很多,有过“他乡遇故知”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
回到研究所,所有同事的表情都很惊讶,尤其是那位传达室的小妹妹,嘴巴都合不拢了,仿佛我比以前还要怪异,叫了声:“李俊基!”
我笑了一下,对她说:“柳青阁。”
老教授看了我一眼,很是欣慰:“年轻人,新的一天开始了。现在,开始工作!”
实验室里到处充斥着福尔马林的气味,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如同一只馋嘴的猫闻见了鱼腥。我脱下风衣,换上白大褂,带上橡胶手套,开始我的工作。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和试管和骨骼打交道,它们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