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7年,时年正是大明洪武二十年隆冬,天寒岁暮。
北平的上空被一片阴霾笼罩着,厚重的云层上一阵朔风击空而过,掀起了一阵阵云浪。续而一片片鹅毛似的大雪像是约定好了时间,如丢棉扯絮般纷纷扬扬相继从高空洒落。
一只迅猛的鹰隼在漫天大雪中掠空而过,矫健的翼翅带动着气流使密集的雪花骤然升高,续而又打着旋儿,随风飘落在燕山迤东的一条河流上。河面尚未结冰,流水带动着冰凌在细微的哗哗声中缓缓流动,岸旁的老树枯柳更衬着几株傲雪红梅娇艳欲滴。在错落有致的黑枝花红之间,一座楼阁水榭正坐落在小河弯处。楼阁前探入水面的栈桥上缆着几艘乌蓬小船,小船随着河水的流动而相互摩擦碰撞,发出“吱吱呀呀”地声响,更显得此处山幽水静。
这时,只听二楼暖阁中“琤、琤、琤”几声琴响,一名女子抚琴唱道:
“海棠初雨歇,杨柳轻烟惹,碧草茸茸铺四野。俄然回首处,乱红堆雪。
不觉得冰凘结,彤云布朔风凛冽。乱扑吟窗,谢女堪题。柳絮飞,玉砌长郊万里,粉敷遥山千叠。去路赊,鱼叟散,披蓑去,江上清绝。幽悄闲庭,舞榭歌楼酒力怯,人在水晶宫阙。”
唱到“阙”字时,歌声渐低琴声渐响。清越之处犹如清泉淌水,小河流凘。舒缓而有致中加糅着低沉的胡笳声,更显得缠绵缱绻,疑真似幻。之后琴声渐缓,如日暮西山,寒鸦归巢,余音袅袅,渐渐低不可闻,最终归于寂静。
过了半晌,只听一人击掌赞道:“好,好,仁甫先生的这咏春与冬的曲子虽然神妙。但在这冬雪幽谷里能听到玉娘泠泠清音,更是令人脱俗忘忧,如闻骊珠。”另个人也执掌附道:“这首《乔木查》道尽了深冬景致,我们身在此琼楼美景中,何不打开窗户,观烟雪以佐佳酿呢。”说完这人伸手推开了暖阁的窗户。
飔飔冷风霎时间和着飘雪梅香吹满了整个屋子,只见屋内六张矮几四面排开,一个锦服年轻男子站在窗前,微微笑着把弄着手中的羊脂玉杯。在下首处一位白衣女子抚琴而坐,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正举着一大觥绍兴米酒向那女子敬酒:“老板娘,听说你轻易不出来给客人弹琴唱曲儿,虽然你唱的那些雨阿雪啊云什么的,我老粗听不懂,但这‘酒力怯’我可是听懂了。哈哈,哪有开酒楼不会喝酒的老板娘呢,今天你给了我四爷和十七爷的面子,也就是赏了我蓝某人的脸。敬你白酒你推辞喝不了,这淡的跟水似的绍兴花雕,你可总能喝了吧。”说完就要去抓那女子的手。这时坐在上首席的一个布衣男子笑道:“蓝兄不得无礼,怎能唐突佳人。”说话的正是开头击掌赞歌的男子,只见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眼似晨星相貌奇伟,颔下一抹微须,顾盼之间颇有威仪。这男子欠身又道:“今日幸能见到玉娘仙容,能听赏如此绕梁清越之音,是我等前世修来的福分。如蒙不弃请满饮这杯薄酒,以表我等惓惓感谢之情。”说着又重新倒了一杯酒送到了白衣女子面前。这叫玉娘的女子起身福了一福,说道:“四爷多礼了,小女子不过一泛泛之辈,学得一些琴技皮毛佐酒助兴,令众位官爷见笑了。更不敢劳官爷敬酒啊。”
“哈哈哈”倚窗站立的青年男子笑道:“区区一杯淡酒而已,玉娘喝了又何妨?窗外风雪正劲,梅花香冽。正好以此佐酒。”“是啊,我四爷敬你酒是你的福气,别扭扭捏捏的啦。”那络腮胡子大汉和另外两个酒客吵吵着又要站起来。玉娘伸出纤纤玉手接过酒杯,说道:“诚蒙各位大爷厚爱,甘冒风雪贲临小店,令我‘绿云清芳’酒楼蓬荜生辉。更蒙十七爷垂爱,不以小女子蒲柳之质见弃,以胡笳骊音相助。恭敬不如从命,妾身失礼了。”说完一口把酒饮尽。脸上霎时间飞起两片红霞,炉火辉映下更显得如出水芙蓉,娇艳无伦。
众人呆了呆,续而鼓掌称好。四爷请玉娘坐下,又重新回到自己的酒几坐定,说道:“飞雪映红梅,炉火照红妆。若不是十七弟带我们来此,真不知北平郊外还有这神仙洞府。请玉娘多坐些时间,能与玉娘清谈观雪真是我们的荣幸。诸位请,咱们再举觞敬玉娘一杯。”
众人饮毕。络腮胡子大汉咂了咂嘴,说道:“这酒是好酒,只是吃多了浑身燥热,我看这窗户再开大点也是没用。火炉搬走又怕冻着美人,玉娘,有没有冰块给我嚼嚼。”玉娘笑道:“冰块外面河里多的是,蓝爷想用多少就用多少,我这就叫下人去捞些上来。”青年男子摆手拦道:“唐人王翰曾有诗云‘兰陵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兰陵美酒说的就是西域吐鲁番所产的葡萄酒了。此酒因产自溽暑酷热之地性子最炙热,若在平时饮用其燥热之气最冲人脑,涩不可入口。但能在冰爽天地中畅饮此酒,味道就会大不同寻常,如若再往杯中放入冰块去其火气,其味更佳更醇。今天正巧是大雪天气,我们置身于此霏霏琼羽,水晶世界里,若能饮到这葡萄美酒,那更能增添雅兴。不知玉娘贵楼可有此酒?”玉娘欠身答道:“本地店小酒薄,哪里有这域外佳酿,让十七爷见谅了。”四爷指着青年男子笑道:“我十七弟对美酒珍馐向来颇有心得,玉娘这里没有倒是也无妨。赶明个儿我差人快马加鞭,去西域给老十七你抱几坛回来,咱们再来此痛饮个够!”
“那不叫人等得急了,心里痒痒的紧。”络腮胡子大汉急急的说道:“我听说北平城里有个‘银钩酒坊’,只要你有银子,嘿嘿,里面什么珍奇美酒据说都能买到。四爷,咱们现在就去弄它两大坛子,解解馋吧。”四爷正待答话,玉娘已起身说道:“既然城里能买到西域美酒,不敢劳烦众位爷大驾,妾这就差人去买去。”众人答道:“如此甚好”。玉娘福了一福,转身出了暖阁。
玉娘出了屋门正欲喊人,转头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裋衣小厮痴痴茫茫站在门边。玉娘笑着说道:“发什么呆呢,楼下客人不多吗?不忙么?当心被兰花姐看见,小心不收拾你。”那小厮吓了一跳,偷看了玉娘一眼,低头说道:“娘娘,您唱得歌太好听了,我感觉魂都跟飞走了一样。我、、、、、、我、、、、、、我站这盼着能再听您唱一曲呢,我这就干活去。”玉娘捂嘴呵呵笑道:“我轻易不唱曲,今日却被你听了去,算了。嗯,你也别去忙了,帮我去城中的‘银钩酒坊’买两坛西域产的吐蕃葡萄酒,我就饶了你偷听我唱歌的罪过。”“是是,我现在,立马就去。”那小厮欢喜的跟什么似的,转身就要走。玉娘喊道:“别慌,你记得先去柜台找兰花姐姐多要些银子再去,大概那酒会很贵的。别傻乎乎去了银子不够白跑一趟。一定要早些回来,不然我总被客人缠住不好脱身啊。”“嗯嗯”那小厮又飞快地看了玉娘一眼,一溜烟儿跑下了楼。
楼外风雪正急,小厮找兰花姐要了银子,也顾不得回杂役房取油伞,就顶风冒雪一脚深一脚浅的,顺着河边的官道向北平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