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十五岁的少年刘襄迫不及待地问,急得双手紧紧抓住桌边。晚膳早已用完,杯盘都撤了下去,宴昵殿里亮起了点点烛光。外面的风渐渐冷了起来,听得到屋檐下细细的雨滴声。
父亲刘肥端起茶杯,了两口。他凝视着茶壶中的水,和水面上漂浮的许多细碎茶叶。
“是潍水。”他说。“潍水突然暴发了。”
“还记得那十辆‘庚’字大车吗?以及开战前我们汉军这边莫名其妙少掉的、说是派出去执行任务的那一万多人?
那些车里只装了一样东西:麻袋。
那一万多士兵每人带了一条空麻袋,连夜悄悄赶到潍水上游,用麻袋盛满了土,筑起了一道堤坝,将潍水的水流渐渐堵住。等到第二天齐楚联军到达岸边时,潍水的水位已经浅得足够跃马而过了。那时是冬天,河水的水位低本来也是常事,敌人都没起疑心,甚至我们自己都没注意到水位的变化。
决战的那天,以灌婴的五千骑兵做无意义的送死式冲锋,其实原本就是诱敌之计。之所以冲到龙且的面前又撤回来,赌的就是龙且的暴脾气按捺不住这挑衅,一定会率领楚军反扑猛攻,脱离齐军的大部队渡过潍水,跃马来取韩信的性命。
而此时的田横必然略为稳重一些,也必然略为犹豫一些。但是当看到胜利在望时,齐军恐怕已是喜出望外,既等不到田横的命令,便不会再严守纪律,而是跟着楚军一起向前冲。到最后,当田横自己的大旗都不由自主地朝前移动时,整个齐军的军心便已涣散,一门心思只想抢占战利品了。
正在此时――当楚军已经有一小半左右到达了对岸,另外一大半和大多数齐军还在潍水中央涉水而过之,河中央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时――按照早先约定的信号,上游的那一万多士兵迅速将麻袋尽数撤掉。被堵了数日,水位已经涨得很高的潍水如同狂怒的巨龙般喷薄而出,将河中间的楚军和齐军尽数卷走,将龙且和田横隔绝在河水两岸。
这时,龙且和他手下的数千骑兵,被困在汉军主力之中,变成了绝对劣势的瓮中之鳖。而田横的五百近卫军和数万齐军,既只能徒呼奈何、无法相救,更是被大水吓破了胆,无心恋战。
也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大水即将冲下之前的片刻,我看到韩信在叹息中整个人突然空虚起来,然后转身离开。那时我还以为他是临阵脱逃,后来我才明白:
他是失望。
他放弃稳扎稳打的战略,追求一战成功的豪赌式华丽,只带了五天的粮食急行军,就是为了抢占先机,好在潍水的岸边扎营,与对方隔河对峙,后面的“洪水计”才有实施的可能。
龙且和田横完全可以坚守不出,而我们将因为粮尽而不战自溃。韩信不怕。他赌的就是龙且的性格――狂暴而自负,又完全鄙视韩信,绝对不会甘心于做‘缩头乌龟’――甚至,如果韩信不是被他龙且亲手所斩,他龙且都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田横比龙且稳重聪明得多,如果他阻止龙且的冒进该怎么办?――韩信也不怕。他赌的是田横与龙且的关系――齐军连战连败,纵横无敌的楚军前来救援,这支联军实际上的领导权是在龙且手里――对方军队的主帅究竟是谁说了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田横就算想坚守,也说不出口。龙且若是刺他一句‘吓破胆了吧?打都不敢打了?’,田横一样脸上挂不住。
于是,在那个清晨,当他凝视着灌婴的骑兵们以生命为代价激怒了龙且,当他看到紫色的楚军们纷纷渡过大河,当他望着青色的齐军们已经开始骚动、混乱和躁进时,一切都如此完美地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一场辉煌的胜利只差那最后的一着杀棋,而堵住洪水的堤坝正在被无数双手搬开时――他失望了。
他一直希望这场游戏中,对手会有更多变局、更多狡计、更多他没有考虑和想象到的后手。只有这个才会真正让他兴奋。
在战场上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突然出现的新挑战,足以生死攸关,可是也足以让他突然激动起来,紧张地思索对策,甚至是将计就计的反制之策。
像龙且那样冲到他的面前,不过是匹夫之勇的蛮干,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也早就安排了不止一条应对之道,因此不但不紧张,根本就是懒得去看龙且。
那时他在看的只是田横,想知道对手还有没有新的杀手棋。
结论是:没有。
这一局,对手比自己想象的要平庸得多。那五百近卫军,甚至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就不得不被裹挟在丧胆的齐军中,一起撤退了。
想想一个下棋的高手,准备了一套套精妙的诱局,猜测出了对方所有的厉害对策,又进行了精密的计算,确定自己或许――只是或许――能够占据微弱的优势,才敢走出这一步棋。结果对方三步两步就自己送上门来找死,那这个高手除了叹息失望之外,还能有什么感受?
所谓的胜利的快乐,此刻都变得一钱不值。
再说,这种十万人以上级别的大战,纵然是他韩信,一生中又能碰上几次?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他除了失望,便是空虚。
战争于他而言,无关胜负,更像是艺术。
没有高级别的对手把他逼到生死攸关之时,他就永远画不出生命中最灿烂的那幅画。
所以当他转身,垂头丧气地离开,连这一战的结果都懒得再看时,他内心中确实充满沮丧:――那幅画,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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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一战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少年刘襄想象着韩信高处不胜寒的模样,神往良久,最后才想起来追问这一句。
“当河水将此岸的龙且军和对岸的齐军彻底隔断之后,对岸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齐军都惊恐地望着河水中漂流的尸体,以及龙且那支被包围起来、越来越少的楚军。
龙且往背后瞥了几眼,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又望了望自己身边那些有点不知所措的楚军骑兵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