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我盯着他的脸，却看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龙且微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略略眯缝一下，光芒陡生，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兴奋了。
刚才他冲锋过来到山丘脚下，眼看胜利在望时，在他脸上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兴奋的表情。那时只有杀气，只有凶猛，如同一个勇士被安排去踩死许多只蚂蚁，那种不耐烦的鲁莽、躁怒的杀戮之心。
但是此刻，蚂蚁们忽然化作了许多头高大的棕熊，扬起粗厚的巨掌，而勇士心跳加速、热血上涌，望望湛蓝灿烂的天空，面临人生可能的终点，整个人的精神头突然全上来了，甚至觉得无端的快乐。
我的第一感觉是――果然不愧是疯子。
他像一个巨大雪球的中心，把许多汉军都吸引到他的身边，变作越堆越厚的尸体；
他又像一个死神，几乎每一次刹那亮起的寒光闪过，都有一个男人绝望中无声倒下。
斗了半晌，龙且的骑兵已经死伤殆尽。成千上万的汉军密密麻麻地包围着龙且，灌婴和周勃跃马合力战他，我和曹参也冲上去，在步下和他缠斗。我们四个那时也杀红眼了，是那种就算拉、也要把他从马上拉下来的不要命打法。
终于，他的马冲不起来，嘶鸣着在戈矛的丛林中摔倒。他在马上所向披靡，一旦站到地上，斩马刀太过大开大阖，招数便多出许多破绽――据说，这便是他比项王更有勇力，武功却差了一截的原因。
然而我们被他斩马刀的刀风所逼，一时间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突然从韩信身边的侍卫群中冲出一个人影，快得像是一个幽灵，三下两下就到了龙且近前。龙且刚挡过灌婴的一记猛刺，刀风逼退了周勃的前扑，回过身来正准备劈向我，突然看到这个人影，不及多想，当头一刀劈下。
那人就像是被刀风刮起一样，飘了起来，在空中翻着卷儿，落叶般贴到龙且身边，挥舞着一把雪亮的短匕首，朝龙且身上招呼。
龙且的大斩马刀太长，不适合用于近斗，十分被动，连退几步，端起刀杆挡格，用力想把匕首磕开。但那侍卫身手太快，匕首上下翻飞，寒光闪闪，几个回合过去，匕首和刀杆相交，竟然‘当啷’一声，将刀杆削下半截去。谁也没想到这侍卫手中所拿竟是宝刀，龙且也不由一楞――就在这一眨眼间，那把匕首便捅进了龙且的前胸，又瞬间抽出，轻柔得就像只是在他胸口轻轻点了一下。
龙且大吼一声，血从前胸喷溅而出。他的斩马刀砰然落地，挣扎着朝那侍卫伸出大手去，似乎想要用最后一口气捏住那人的脖子。
那侍卫冷冷站着，动也没动。与此同时，灌婴、周勃、曹参和我四个人的兵刃已经一起插入了龙且的身体。
龙且一死，对岸的齐军便哄然溃散。田横的青色大旗也随之仓皇远去，在风烟中渐渐模糊。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汉军不停追击齐军，很快他们便大多投降，整个齐国都被我汉军所占领。田横带领那五百近卫军没有立足之地，到了大海中的海岛之上。后来我汉朝得了天下，他们耻于向我们投降，便都自杀了。”
“大海中的海岛？是有仙人的海岛吗？”刘襄问。
刘肥笑了。“大概不是。否则他们就有长生不死之药可吃，也就不必自杀了。”习惯地端起茶杯，发现茶已经凉了，便道：“咱们回去歇着吧，都到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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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两人起身，走入微雨夜深的庭院。刘襄最后问了父亲两个问题。
第一个：“那个侍卫真厉害。他是韩大将军的保镖吗？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父亲好像沉吟了一下。最后他只是回答：“我忘记他叫什么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你以后会见到他的。”
见到他？那我要向他学武艺。刘襄想。
第二个：“那韩大将军肯定是天下打仗最厉害的了？比爷爷还厉害，一直都找不到对手？”
父亲轻叹一口气，道：“差不多。不过韩大将军也曾经对我们说过一句话：‘如果是和项王作战，我若是没有二十倍以上的兵力来包围项王，并且断绝掉他的粮草，那么不管项王到什么地方，我都事先逃得远远的。’”
刘襄又迷惑了：“为什么？韩大将军不是一直渴望一场真正的激战吗？”
“韩大将军说，和项王作战，项王的气势太强大、太凶猛，什么计策、战略、斗智、战术全派不上用场。既然谁都挡不住项王，被项王直接冲到中军来把韩大将军自己杀掉，那么这种仗根本也没有打的意思，全然没了艺术的乐趣。”
刘肥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遥望着远方。他的目光像周围深夜的微雨一样朦胧，像是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
“最后到了垓下，果然是二十倍以上的兵力包围，果然是粮草断绝，可还是都挡不住他。三百多里，整整被他冲出去三百多里，直到江边……在这个世界上，若不是他自己想要停下脚步，还有谁能够……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