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得安全一些，她和乡亲们常常夜晚睡在乱葬岗子里。周围坟头连绵，鬼火阵阵，残骸骷髅伸手可得。
还有饥饿――饥饿难耐――坟上长出来的野草都被人抢光了。吃下去的全是难消化的东西，肚子总发胀，想方便时又没有茅房，也无所遮挡。年轻少女的自尊心和羞涩全丢在一边，找个稍微隆起的坟包挡一下，一蹲蹲上半天，都方便不出来。旁边饿殍般的乡亲们经过，她本能地想遮掩一下，结果对方虚弱呆滞的眼光根本就不会转向她。
夜晚阴寒刺骨，使她辗转难眠。之前的那些年里，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天经地义地被父母兄姐照顾着，晚上睡觉时，身边没有奶娘陪着都要喊怕。现在却要裹紧破布烂絮，在凄凉风声中瑟瑟地泪湿双颊，听着周围野狗的嚎叫，闻着附近众人随地的便溺的臭味。
很多年后，不论她是睡在高大的长乐宫里，还是自己奢华的府邸中，她总是会一再地做梦，梦见自己依然躺在那个阴森森臭烘烘的乱葬岗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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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们遇到一群汉军。她大着胆子告诉士兵们她的身份。那些士兵连忙牵过一匹马来给她骑，又派人回附近的军营里去给“将军”报信，簇拥着她朝军营前行。
她骑不惯马，屁股磨得生疼。东张西望中，她发现士兵们个个神色紧张，张弓搭箭，小心翼翼地行进着。她问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士兵，对方憨厚地笑着，很局促，然后答道：“这里还是前线，我们和楚军已经在这个地方打了二十多次，所以……说不定楚军的士兵什么时候就冒出来……”
话音刚落，一枝箭已经插进了这士兵的脖子。血像水雾一样喷溅出来。她惊恐地尖叫着，看着这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在她面前翻身落马。接着一片嘈杂，一小队紫色衣服的楚军骑兵冲将出来，红色衣服的汉军们连忙迎敌。她被包裹在战场中间，无处可逃，眼望着周围的红色越来越少，流矢不断在眼前呼啸着划过，如此可怕，她急得大哭起来。
突然周围有人大声喊叫：“将军！将军来接应咱们了！”汉军们突然欢呼起来，个个都似乎倍增气力。紧接着她看到一个身披黑色盔甲、颈系红巾的身影像旋风一般卷进楚军队伍中，似乎把所有人都刮得踉跄摔倒了。
总之战斗很快结束。那个高大的男人策马到了她身前，俯下身来细细打量娇小的她。她迎着这男人的目光，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头脑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一下头发，摸到的却是满手的泥土和乱蓬蓬的散发。她在心里叹着气，骂着自己该死，一时间手足无措，脸都红了――还好脸这么脏了，对方也看不出来。
那男人很沉默，脸上没什么笑意，却有一道斜斜的疤痕。疤痕下面有些隐约的痕迹，仿佛是曾经犯过罪的犯人，在脸颊上被刺过字。她一开始有点怕，后来却觉得那疤痕很可爱，忍不住想伸手摸摸，看看触碰起来感觉会怎么样。
可是她不敢，因为对方在紧紧地盯着她。那眼神是她从来没见过的，炽烈如火、刻骨如刀，让她整个人都心虚了。这时那男人突然开口，很温和的声音：
“你来了。”
她慌张地点着头。
他伸出手来：“坐到我的马上来吧。路上可能还会有楚军，不过和我在一起，没人靠得近你。”
那时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武功有多厉害。但她就是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每一个字她都相信。
她牵住他的手，腾云驾雾一般地被拉到了马上。那男人从她背后伸过手来，握住缰绳，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对方抱在怀里一样――实际上差不多――又害羞，心又乱跳，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看她的脸，突然笑了。
这个男人一直那么面无表情，她还以为对方是永远不会笑的。
这一笑让她心跳得更快了，可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细想想，她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脸上本是脏尘土，刚才危急时吓得痛哭，泪水在脸上冲出来一道道的痕迹，早就变成个大花脸了。这副丑样全被人看在眼里，对方只笑这么一下，已经是很沉得住气了。
她急得忍不住想朝这男人的臂膀上打两拳，想发发小姐脾气，但是她不敢，乖乖地低下头去。
一路向军营奔驰着，马蹄轻快地踏过刚刚冒出头的青翠小草，震落了鹅黄的迎春花。
许多花瓣在凉爽的风中飞扬着，朝她卷来，盈盈地沾在她的脸上，晃动着。她嗅着淡淡的香味，突然想起来：嗯，是春天了。天气变暖和了，那身臃肿的大破袍子穿不得了。
她小心翼翼地扬起头，闭紧双眼，感觉着自己的头顶轻轻触着对方的胸甲，而他颈间系着的红巾飘动着，罩落在她的额头上，在她的眼皮上轻轻拂着。她的双眼痒痒地，微微睁开一条细细缝――整个世界都开始像一团跳动的火。
鼓了半天勇气，又泄了半天勇气，她终于问了一句：“将军的姓名是？”
对方的回答既简短又没有语调，不过她总觉得那回答还是有一点点愉悦的口气。
“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