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
那不止是一个城池的陷落。那更像是许多传奇时光的瓦解,以及他自己童年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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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彭城出奇地冷,居然还下起了雪。
延续四年之久的楚汉之争,似乎也拖到了尽头。
楚军和汉军在荥阳附近签订盟约,划鸿沟为界。鸿沟东边的土地,归给楚国;鸿沟西边的土地,归给汉国。作为议和的条件之一,项王将已被楚军俘虏了数年的刘邦之妻吕雉送还给刘邦。
当吕雉怀着一丝莫名的怅惘,回头遥望那紫色的大旗、高高的将台,然后由楚军的一支骑兵护送出军营之时,另一位信使正快马加鞭,向东飞奔,将消息送到周殷的手中:天下休战,项王东归彭城。
周殷走到院中,仰天长出一口气。这几年的夙兴夜寐、废寝忘食、谨慎勤苦,终于没有辜负项王。彭越的阴影,似乎已在晴朗的天空中渐渐消散。
数日之后,正在屈指计算项王归期的周殷,突然接到报告:项王派来四百里加急的求援信使。
周殷心头一凉,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他连忙命令把那个信使带进来。
信使是个楚军汉子,气喘吁吁、浑身带血。他已经快要脱力,几乎是被人架进门的,一边还费力地拱手顶礼道:“大司马!”
周殷忙问:“书信呢?”
信使喘着粗气道:“没有书信!项王只命我带口信过来……汉军背信弃义,他奶奶的,一群无耻小人!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跟他们签完了和约,我们这边刚退兵,他们就追杀了过来。大家都想着回彭城老家,没作防备,被汉军偷袭,伤了好多弟兄。现在项王被汉军包围在垓下,里三层外三层――他奶奶的,也不知道汉军从哪儿找来这么多鸡零狗碎的部队!大王派我出来找大司马搬兵。大司马!快发兵吧,去救项王!”
周殷眉头皱紧,道:“你别着急。――你是怎么突围出来的?项王有没有给你作为凭证的虎符?”
信使满脸通红,道:“汉军包围的人太多啦,昨天清晨,项王派钟离将军带领我和十多个兄弟出来。大王还身裹轻甲,亲自护送我们冲出包围圈。项王冲在最前面,钟离将军和我们在后面紧跟。项王到哪里,汉军那帮胆小鬼就像波浪一样,朝两边退过去,被项王砍瓜切菜一般地杀,真是一个痛快!
等冲到一片荒原上,项王让我们走。我们全都跪下来,劝大王和我们一起走,回到彭城去。项王大笑起来,指着背后山下那密密麻麻的红色乌云,以及中间那一小片紫色的营地,说:‘我的弟兄们都在那里。我是统帅,也是君王,更是当年把他们从彭城故乡带出去的人。我要是自己逃回彭城,把他们留在这里等死的话,我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么?”他把虎符给了钟离将军,笑着说:‘好兄弟,辛苦你这趟啦。我和兄弟们在这里牢牢地坚守着,等着你们把彭城的援军带回来,咱们大伙里应外合,把这群小人打得落花流水!’然后他微笑着拍拍钟离将军的肩膀,一转身,骏马长嘶,就从山坡上飞驰而下,朝汉军的包围圈冲去。
我们拥在山坡上,目送着大王一个人的身影在那片火红色的乌云之中,如此单薄,可是又像一艘坚固灵动的小船,就像咱们故乡长江上那种,不管风浪多大,都稳稳地朝前驶去,划开一个又一个的巨浪。
我们望着项王只身冲开千军万马,渐渐回到最危险的包围中心里去,都咬着牙,心头发恨,几乎快哭出来了。
我们跟着钟离将军一路朝彭城飞奔,路上不吃、、不喝、不歇息。可是,我们总是听到汉军调动的消息,在山坡上还远远看到汉军的大部队正在缓缓朝垓下开去。听说韩信的大军从北方、英布的大军从东方,都汇合到垓下去了,加上原来的汉军足有十多万人!这一来垓下的包围圈……他奶奶的,呸!我们都快急死了。
可是就在昨天晚上,离彭城还有六十多里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群楚军,说是大司马您派来接应的。我们都累坏了,马也跑不动了,就告诉他们事态紧急,让他们把马换给我们用。
就在两边纷纷下马、换马的时候,我正在取下兵刃,突然在火光中看到对方那个领头的将领目露凶光,不声响地一剑就朝钟离将军刺去,正中钟离将军的腰。我大叫一声,然后对方那群‘楚军’就纷纷恶狼一般扑上来,连砍带杀――妈的,那时我才明白――我们碰上彭越的幻影部队了。
兄弟们毫无防备,又跑了大半天路,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哪里打得过他们?我一看大事不好,兵刃也顾不上拿,就催马死命冲出重围。
临脱险前,我最后回头看去,见钟离将军和剩下几个兄弟正被他们围在中央。钟离将军冲着我嘶喊着:‘活着把兵带回去!大王还等着咱们……’然后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个粗豪汉子的泪水还是控制不住,低下头呜咽起来。周殷的心里一阵阵发烫,他想象着项王和千万兄弟在重围中伫立期待的萧然身影,恨不得马上就发兵冲到垓下,痛快地冲杀一阵……
可是,他突然怀疑起来,盯着信使上上下下看了几眼,道:“那就是说,虎符不在你身上了?”
信使怒道:“在我身上我早就掏出来了!说过在钟离将军身上的。”
周殷又问:“你昨晚冲出重围,怎么今天快晌午了才到?”
信使抹了把汗道:“我的马跑了没多久就累倒了,我步行朝彭城来,一路上彭越的人还总从背后追上来搜寻我――那些楚军总高举火把四处查看――我只能不停地躲到路边草丛里,等上半天。呆到天亮,我只敢拣原野小路走,大路上碰到的楚军我也分不出来真假,不敢相信,所以到现在才进得了城。”
周殷心里信了八成,对方对答如流,情态诚恳――可是他总是不放心――项王真的被包围了么?凭着这个信使的一席话,我就把彭城的八营守军全部调到垓下去?这可是我们楚军的家底,万一是个圈套,彭城可就完全空虚、不战自溃了……可是若这信使说的是真的,救兵如救火,又岂能容得我耽搁……
他一向谨慎持重,可是现在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太进退两难了。他晃晃脑袋,尽力地盯着这信使看,似乎想从这信使脸上看出答案来。
信使气冲冲地道:“大司马!你别磨叽了,快发兵吧!”
他越这么说,周殷就越是狐疑。周殷使了个眼色,叫过来两个卫兵,对信使说:“你累坏了,下去好好休息吧。我再派几拨人朝西去侦察一下,看看情况有什么变化。”
信使叫道:“哪里等得了这么长时间?”
周殷心头恼火,明知道是自己判断不出来才会踌躇,只好装着稳重地道:“我会先把八个营的守军都集合起来的。等我派的人一回来确认,我就发兵。”
信使突然恍然大悟,道:“大司马!你怀疑我是奸细?你怀疑我是妖魔彭越伪装的?”
这话正戳中了周殷的心事。他最怕的就是被彭越千变万化的诡计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对两个卫兵道:“把他带下去,好好看管!非常时期,凡事都得多个心眼。”
信使气得额头上暴起青筋,一时不知道怎么洗刷自己。两个卫兵走过去,伸手去拉他。这汉子突然一把从卫兵腰间抽出长剑,朝周殷冲去。周殷脑海中瞬间闪过“彭越”两字,连忙后退,拔剑招架。可是这汉子没有刺过来,而是一下子将剑转过来,搁在自己颈上,怒喝道:“大司马!这下你该相信了吧?快发兵吧!”
话音刚落,剑锋便用力一拉。周殷惊得又后退一步,眼看着鲜血如同旗枪般从汉子颈上喷出来。那汉子慢慢倒将下去,张着口费力地说道:“回去……死也要死在大王身边……”
周围一片静默。
周殷满脸发热。他的眼眶湿润了,走到汉子尸体前,蹲下去,伸手帮汉子合上圆睁的双眼,轻轻道:“兄弟,等我援助了大王之后,到你的坟上,给你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响头。”
他站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其声悲涩。卫兵们肃立无声。
半晌,他对手下道:“通知八营将领,准备立刻发兵。”又找过来一个卫兵,吩咐他带上一支侦察的小部队,出城朝西去数百里,打探一下项王在垓下被围的真实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