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哀郢》,是她最熟悉的曲子,小时候就听家人弹。听说也是那位外叔祖父屈大夫所作,是悲悼当时楚国都城郢都被秦军攻陷的曲子。郢都陷落之后不久,外叔祖父就投汨罗江自尽了。
这首绝唱的曲子很静,欲说还休的缓慢,有种空寂的悲凉。她一直弹不出这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黄昏将近的夜晚,望着外面庭院中不停飘落的冰凉雪片,暗红色的天空,以及丈夫心事重重的身影,她不由得越弹越慢,越来越凄然――渐渐地,她听着那琴声,清冷得不像是自己弹的,细泉幽石,荒山黍离,高台寂寞,宫殿废圯,更像是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那种断断续续、如歌如泣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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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未终,突然外面一阵喧闹。她一惊,指法便乱了,“铮”的一声,宛如裂帛。周殷霍然起身,手按到剑鞘上。
一个将领直闯将进来。周殷的卫兵们正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却谁也不敢近他的身。
正是项庄。精锐近卫军的总指挥官。武功仅次于项王,一直陪在项王左右的人。
周殷手从剑鞘上松开,急切地迎上前去。项庄没等他开口,就劈头盖脸怒冲冲问道:“大司马,援兵呢?你在干什么?现在还有闲心听弹琴?”
周殷反问道:“你怎么回来的?项王呢?”
“项王!项王今天晚上就要从垓下突围了!周围的汉军越来越多,等你的彭城兵又等了一天都不来。我怕钟离将军没把信送到,才自己带了一队近卫军冲出来找你的!”
周殷颓然地坐下。这已经是第二拨前来求援的人了――项王的军队果然已经危急了。可是,自己该怎么说呢?彭越略施小计,就害得自己到现在都没能把八营楚军调回到彭城来,更别提前往垓下了。
他还是简短截要地说了。项庄是个烈性子,气得暴跳如雷,骂完周殷又骂彭越,最后愤然道:“没时间了!等不得那八营兵!你现在彭城里还有多少人?”
周殷道:“一千五百左右,都是骑兵。”
项庄断然道:“全都给我!我带他们连夜赶去垓下。”他挥手阻止周殷想说的话,“你负责把彭城的老百姓疏散吧,让他们先到乡下躲起来。有彭越的幻影部队在附近,这座城看来守不住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援助项王。没了项王,要彭城有什么用?”
周殷想想,也只能如此。他说:“我带你去。”
军队就集结在司马府附近的校场上,整装待发。周殷和项庄并肩快步走向校场。周殷忍不住问道:“跟你一起突出来的那队近卫军呢?”
项庄咬了咬牙,道:“那帮汉军小儿,根本不敢上来近身交战,只会占据高处的地势,往下不停地放箭,一点武者的尊严都没有……妈的,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密的箭雨,天昏地暗,空中的雪一片都落不下来,周围全黑了……”
周殷听明白了,心中难过,斜眼正望见项庄肩上有血水渗出来,道:“你受伤了。”
项庄哼了一声,道:“随它去!”眼圈突然一红,道:“那么密的箭……兄弟们都围在我周围,硬生生用他们的肉身当盾牌,替我挡出来一条突围的路。他们的头都被射穿了,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倒下去……”他说不下去了,仰头大口地喘着气,在雪夜中化作白雾,凶狠如同饿狼。
周殷热血上涌,道:“兄弟,我和你一起去!若是再有这箭雨,咱们俩说什么也得替项王挡住。”
项庄朝周殷肩上拍了一下,算是答应了。到得校场,一千五百名骑兵已经排好队列。周殷爬上高台,大吼道:“整队,出南门……”
话音未落,突然一匹马长嘶一声,声音甚是痛苦,接着口吐白沫,摔倒在地。那名骑兵慌忙跳下马来,翻开马眼上下查看。
周殷心中觉得晦气,顿一顿,正准备再把命令喊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无数长嘶此起彼伏,马群几十匹几十匹地摔倒下去,一个个都是吐着白沫,蹬着四蹄,抽搐不休。骑兵们仓皇地跳将下来,不停拍打马匹,努力往上拽,跑过去叫兽医,整个校场乱作一团。
周殷木立在台上,雪片不断地落在他肩上,很快就全白了。他整个人都像是冻住了。
不用再去查看了。妖魔彭越的幻影部队已经混进了城,就在刚才那段喂马备粮、准备出发的时间里,士兵们都忙着整理兵器、穿戴盔甲,没人去注意马槽。彭越的人一定是装扮成马夫,在马的饲料里下了毒,正好在同一时间发作。现在,这一千五百骑兵,困惑地守在瘫倒的马群旁,手足无措。
他们本是最后的希望,此刻却已经全然没有了及时赶到垓下的可能。
项庄也已猜出了这一切。他整张脸都像石雕一般,恨得完全没有了表情。
他转过头,盯着周殷,一字一顿地道:“我先走一步了,替项王挡箭去。你爬也要爬过来,否则就不是我兄弟。”
突然,项庄转身朝高台下纵身跃去。周殷忙跟到台边,见项庄已经翻身上了马。
那是项庄从垓下突围出来时骑的马。它很疲累,又有箭伤,但没有中毒。
它还能跑,为它的主人跑完最后这一程。
周殷大喊:“项庄!项庄!”项庄头也不回,高声道:“到了地府,也要造汉军的反,跟项王一起从头再打天下……”马蹄声渐渐远去。
周殷枯立高台,满脸发热。此刻的他,简直无地自容。这一整天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信使、项王、八营部队、项庄、马群……没一件事自己做对了。自己唯一做的,就是在彭城内外不停地打转,无谓地东奔西跑,一次次地徒劳无功,只有发现事情变得越来越糟――所有稍纵即逝的机会都在犹豫中逝去,所有对先机的争夺都最终落了后手,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成了受制于人――而当他望向夜空,妖魔彭越那张模糊不清但是暧昧微笑的脸,越来越逼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