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响亮,但熟悉。众人如同身后平地起了一个焦炸的惊雷,脸上全都变了颜色。他们回头望去,院门口站着几个侍女和宦官,簇拥着一个苍老矮小的身影。正是太皇太后吕雉。
她穿着简单的黑布袍子,披着一件紫色的大氅,神情落寞。周围并无车马,想是到了附近就下了车,徒步走过来的。外面的看门人等多不认识她,看她周围的宦官,还以为都是张嫣从宫里带出来的一行人,也就没加拦阻。在院门口站了片刻,礼宾官方才认出她来,一时惊得丢掉了声音,半晌寻不回来。直到此刻她发了话,才狼狈不堪地一边往里跑着,一边喊道:“有客……太皇太后……太皇太后……”
院子中的官员们哗啦啦齐身跪倒,口呼万岁。这院中毕竟不是行大礼的所在,众人又跪得太也仓促了些,结果拥挤着带翻了桌椅,打破了碗碟,噼里啪啦的,酒水菜肴多洒在官员们华丽的公服上,大家也不敢擦。
吕雉恍若未闻,慢慢步入庭院。大厅里的众位显贵早拥出来,在走廊上躬身行礼。吕雉走上台阶,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又不是在未央前殿的朝会大典,不必三跪九叩了。”众人仍躬着身,跟着她进入大厅。
张嫣指着首位道:“母后请上坐。”吕雉慢慢地俯身坐下,让张嫣坐在自己左手边,又指着自己右手边,温和地道:“汝阴侯,你坐吧。”夏侯婴微躬道:“谢太后赐座。”
吕雉看大家还都站着,诧异道:“你们还不坐下?别弄得我一来就老鼠见了猫似的。今天是吕家女儿的大喜日子,大家好好吃喝吧。”又指指院外说:“叫那些官儿们别跪着啦。来喝喜酒,还是来拜年哪?”大家这才陪笑着各自落座,继续动碗筷吃喝起来。
吕莹走到吕雉背后,轻声道:“姐姐怎么……”
吕雉叹口气,道:“成天憋在长乐宫里,都二十多年啦。那种冷冷清清的地方,人就算没毛病,也憋出毛病来。最近身子不舒服,更想出宫来走走,就是提不起精神,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正好,今晚这桩喜事,人多,热热闹闹的,我倒是有兴趣来讨一杯喜酒喝。”
吕莹笑道:“喜酒多的是,就怕喝不完――姐姐多少年没有喝过喜酒了?”
吕雉拿起面前的杯子,凝视着杯中酒,自顾自地慢慢喝尽,匝了匝嘴,微闭双目,想一想,道:“上次还是在沛县老家的时候。是谁家姐妹的婚事来着?……唉,全忘了,太多年了。”她嘴上说着别人的喜事,心中却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婚礼。二十多年了,什么都可以忘记,就是婚礼上那一点心酸的感觉,却至今清晰,几乎会自动浮现出来。
她睁开眼,正好望着刘章的侧影――恍惚中,她看到的是身着新郎官吉服、满溢着幸福微笑的卢绾,而且还是年轻的时候――他和少君的婚礼邀请了自己,自己找个借口,没去参加,没那个勇气。所以,她一生中,从来都没看过卢绾穿着吉服的样子。老去之后,这个空白总是出现在她各种版本的幻想中,弥补不上。
她确实老了,有点力不从心,甚至一杯酒都足以微醉。她拉拉吕莹的衣袖,轻声道:“妹妹,我今天来就是想看他的……我终于看到他了……只有他才像新郎官的样子……你说,当年的婚礼上,他若不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发呆,而是这么喜气洋洋、无所顾忌地走进来,拉起我的手的话,我会不跟他走么?――哪怕是把家人和宾客们都气坏,哪怕是声名扫地,我会不跟他走么?……”
她喃喃地道着,眼神明亮起来,可是那点心酸也浮现上去,慢慢变浓,直到苦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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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莹想:姐姐老了,而且是在刻骨的寂寞、徒劳的回忆中变老的――自己也是。
但此刻不能让姐姐就这么说下去,会被周围人听见,万一失态了,众目睽睽,也会被看出来。她伸手取下吕雉手中的酒杯,努力改换话题,笑道:“姐姐喜酒也喝了,还好意思空着手么?云梦和章儿这场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贺礼都贵重,我这个当岳母的脸上也有面子――但要论到贺礼,谁还比得过姐姐?”
吕雉渐渐清醒起来,黯然摇摇头,不再去咀嚼那点心酸。她看看周围,众人都停了杯,注目于她,似乎很是期待她的贺礼。她不愿煞风景,微笑着道:“你们听听,我这个妹妹明着是抬举我,实际上是狠宰我一刀哪。早知道这杯酒这么贵,你请我坐,我都不敢坐了。”众人都笑。
吕雉略一思索,道:“我今天是呆得寂寞了,临时起念,来这人多的地方凑个热闹,什么礼物也没带――这样吧,朱虚侯,我前段封你的户数是两千户对吧?”刘章起身道:“回太皇太后,一点不错。”
同是侯爵,也有户数的分别。封两千户,便是将这片土地上的两千户居民一年所缴纳的全部赋税,尽数都给这个侯爵一人享用,因此户数越多,这侯爵的生活便越富庶。而且侯爵既可世袭,这两千户人家便世世代代都给这侯爵的子孙交税,当真是荣华绵延,远无尽头。而普通的官员不管俸禄多高,一旦身死,子孙便有失去经济来源、从而沦为平民的危险。是故当时人都以封侯为至荣,而封侯又以户数来互相攀比。一般的侯爵,封个七八百户,已足以维持一个庞大侯府的奢侈开销;开国的老头子们,多年血战,也不过封到五、六千户。刘章一个毛头小伙子,仅凭着身为众多皇孙之一的血统,封到两千户,已算是极大的恩宠了。
吕雉道:“既然是贺礼,不能小气了,让人笑话。我明天传道诏令,把朱虚侯的食邑增加到六千户。”
周围既安静,连院中的官员们都听得清楚。大家不敢惊叹,都各自以目光示意。这增加的不是六千户,也不是单单一笔财富,而是世世代代、稳进不出的每一年都有的财富。
吕雉又道:“云梦也有份儿。我只有鲁元公主这个女儿,嫁给了宣平侯,”她望望张嫣,“宣平侯没多少户数,鲁元走得又早,没享过什么福,好像我这个当妈的委屈了她。云梦是咱们吕家的女儿,不能再受委屈,就封为乐安公主吧,食邑四千户。”
夫妻俩加在一起一万户,这每年的收入就算花天酒地也用不完。刘章和樊云梦双双跪倒道:“多谢太皇太后赐恩!”
宴席上,绛侯周勃和曲逆侯陈平交换了一个眼色。周勃脸上略带忿色,陈平对他极轻微地摇摇头。周勃再往两边看,灌婴举杯在唇边,似饮未饮,面无表情。只有夏侯婴拈着胡须,始终和蔼地微笑着。
吕莹本来只想换换气氛,要几件珠宝,没想到吕雉一张口就许下如此大的恩惠。吕莹心思细腻,知道开国老头子们恐怕心中不平衡,忙圆场道:“姐姐也太宠这两个孩子了。他们无功无德,如何当得起?”
吕雉摆手道:“不,我要封。就因为他们是孩子,我不要他们再受苦,要他们过得滋润享福。”她又高声道:“吕禄。”
上将军、北军统领吕禄从旁边桌前快步趋近,道:“姑母。”他已到中年,但清秀的脸上飞扬明快,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来。众人都听说他擅长易容,私下里不免怀疑他这么年轻的脸是化妆出来的。
吕雉道:“前几年绛侯是北军统领,你做副统领。绛侯退下来之后,你升了统领,那个副统领的位置就一直空着,对吧?”吕禄答道:“是。”
陈平心知这几句话有点戳到周勃的痛处――周勃自己又何尝愿意退下来?瞥了一眼,果然见周勃脸上有不悦之色。
吕雉道:“好,朱虚侯这孩子,也该历练历练才好。让他去做北军副统领吧,你好好提携他。”
北军和南军是守卫都城长安的两把锋利的尖刀。谁若控制了这刀柄,谁就真正控制了这座长安城,以及里面的两座皇宫――未央和长乐,也就等于控制了这个帝国。
南军是布置在长安城内的近卫军队,大约五千人,多是重装精甲步兵,负责长安城十二座城门之内的一切安全。
北军则是分布在长安城外方圆四五百里区域内各个郊县、陵区的野战部队,约三万人,多是骑兵、车兵和弓弩兵,拱卫着整个三辅――也就是大长安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