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长乐卫尉吕更始已经带上参加演武会的众多校尉和郎官们，朝长乐宫西宫门走去。
之所以比约定的时间晚了片刻，是因为刚才吕产突然来找他。
吕更始见到吕产，有点诧异，道：“嗯？今天是三号了，你原本不是说要今天凌晨便动身，下午前赶到函谷关去镇住灌婴军和齐军的场子，好让两边安然罢兵么？”
吕产淡然道：“九叔，有了一个变故。我今天动不了身，到明天也要再看情况决定。”压低声音道：“小皇帝生病了，病得不轻。”
吕更始细问原委，才知道昨天――九月二号――的下午，小皇帝在椒房殿里午睡，突然被魇住了，哭嚷起来。太后张嫣赶忙去哄他，听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什么父皇的警告，什么骑白马、穿红袍子的人要来杀掉自己，什么遍地白霜，火光冲天，许多脸上画满绿色黑色道道的人在周围鬼鬼祟祟地跳来跳去――听张嫣复述时的口气，似乎这个梦小皇帝前段时间也做过，只是这次详细了许多，清楚了许多，也就把小皇帝吓得更厉害。到了傍晚时分，天气又突然一冷，小皇帝便发起烧来。
午夜时，额头已是烧得烫手，开始谵妄乱语起来，动辄不省人事。
彼时，吕产原本已经分派委托好了所有的政事，三辅军队已经在函谷关内集结完毕，他自己出征的护卫军队也都在城东宣平门外的灞桥边等待着他，只等着天不亮便上马出城。然而未央宫中报告病情的宦官一拨接一拨流水样到相国府来，却使他颇为踌躇。
一个六七岁、身体又本虚弱的孩子，若说因为一次急病而夭折，原本也是常见之事。但小皇帝终究是惠帝刘盈留下的唯一的遗腹子，一旦死去，这名义上的皇位由谁来继承，一下子便又要多出许多麻烦事来――按照血缘远近，总是不得不从藩国诸王中选择一人入继大统，或者长安城的刘氏诸侯中也有人符合条件。
若选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那他这个“吕氏专权，擅立幼君、把持朝政”的帽子便是扣得死死的了，再也说不清楚。
但是若选了一个成年人，便肯定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将整个朝中的权力结构大加改变，原本已然渐渐清晰安定下来的格局，势必又变数横生。
――于是，在这刘吕两家争斗、功臣暗中添乱的多事之秋，一个原本若有若无的小孩子，却因为其可能的消失，而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
四更时分，吕产在屋中点起一柱线香，坐在铺于地面的垫子上，心如止水，沉思静观。
院子里的树，只剩枯枝上的几片叶子了。半晌，一片骤然轻轻地打着卷儿，飘舞了半天才落到地上，溅起几丝看不见的细微尘埃。
他微微睁开双眼，已经做出决定：
护卫军队在灞桥边原地待命，自己暂不出发，留在长乐宫中随时等待小皇帝病情变化的消息。
――韩婉云还没回来，不知齐王刘襄在盟约上签字没有――即使签了，他吕产不到函谷关，关外的齐军未必就肯老老实实撤军，但也绝没有可能几天之内就攻下三辅军队把守的函谷天险。
至于灌婴军，见他没有亲来，怕是又生出讨价还价的心思，肯定又催他把周勃派过去领兵――如此看来，暂时还不会有大变故。
固然，现在的局势仍然微妙艰险。但他考虑更多的，仍然是――万一小皇帝夭折了，下面许多的后续步骤该怎么办？
纵然他宵衣旰食，勤苦不倦，将整个帝国牢牢控制、乃至压制在自己的手中，这个天下毕竟还是姓刘，不姓吕。
归根到底，自己还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吕产抬起头，有点诧异自己为何生出一个如此敏感的想法。
―――――――――――――――――――――――――――――――――――――――――――――――――――――――――――
到得天明时分，他进了长乐宫，先和吕莹商量了一会儿，又找到吕更始，告诉他最近几天是非常时刻，小皇帝病情随时可能恶化，请他牢牢把守住长乐宫，日夜值勤，谨防生变。
吕更始听完了，点头道：“好，反正我平时也几乎不出长乐宫。过会儿有个无聊的演武会，去走个过场便回来。――贤侄现在要去哪里？”
吕产道：“高皇帝庙。”
吕更始动容，道：“我记得你是从不信这些神鬼祭祀的？”
吕产没有表情地道：“从来不信――一个人做事，只要‘尽心’‘尽力’四个字便够了。尽心，便对得起自己；尽力，便无所遗憾――天命不足信，祖宗不足畏，时运不足喜。凡夫俗子们求神拜祖，要福、要财、要命，都太痴心奢狂――所以就连朝廷每年的祭祀大典，我这个做相国的，也从来都是找副手代替自己去行礼。”
他低下头，将落在自己白衣肩上的一点灰尘弹去，道：“不过这种生病的事，并非我的一己私事，也不是我的能力所及之处。一旦有不测，难免变故横生，葬送掉许多无辜之人，普通百姓士兵们怕都要连累着丢了性命。所以还是不要发生的好――人力既然无用，便只好去试试看神力了。”
他的目光望向南方，长乐宫宫墙外高皇帝刘邦神庙的位置，脸上微微露出嘲讽之色，道：“其实高皇帝是个什么样的‘神’，你我都知道……”吕更始不屑地冷哼一声，点点头。
吕产继续道，“小皇帝就算无恙，未来是个什么样的君王，也不可知――一个生下来就没了亲生父母的孩子，又体弱懦善，我对他并无太大信心――本来我想让他一直跟着我，学学如何治国为政，一是太后舍不得，说年纪小，二是那些儒生大臣们始终反对，说从没这个规矩――规矩！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从小不学着勤勉自律，长大还认真得起来么？人就有规矩了么？”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略有点凌厉，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冷漠的神色，道：“将来若是个温良守成之主，我便尽全力去辅佐他；若是变了性子，胡作非为起来，我便废掉他。”
废立皇帝，终究是严重到可能灭族的大事。吕更始望望吕产，见他轻描淡写地坦然说出来，仿佛是在闲聊着准备换一匹坐骑――武官换坐骑也要多比较几次，才下得了决心。于是纳闷地问道：“那你还去高皇帝庙求什么？”
吕产缓缓道：“不是求，是请。”他指指西面的未央宫，“请高皇帝刘邦好好保佑一下他这个独苗嫡孙，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事情，白费了多年的养育，还徒然添出许多未知的混乱来。”
他朝吕更始拱手深施一礼，极是敬慎，道：“有劳九叔了。”
吕更始随手还还礼，看着吕产转身很快走远，摇摇头，慨叹道：“这个人……嘴上说得凶霸霸的，心里边怕还是希望小皇帝快点病也好、人也好吧……”